“我現在很幸福。”
我帶了幾分惡毒盯着他:“如果你不出現,我會更幸福。——當日既然絕情,爲何如今這般婆婆媽媽,僅憑了一塊我的玉,就一頭扎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現在應該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緋雪妹妹吧?”
“我從沒打算過娶緋雪,我也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緊迫,站起身來,急促說着。
可他站得猛了,虛弱的身子踉蹌一下,已向前栽去。
我本能地站起身將他向下摔去的身體拽住,用力攙住。
他的軀體和以往一般頎長瘦削,摸得出嶙峋的骨骼;隔了衣物,感覺得到他肌膚的沁涼;而我的鼻端,縈繞的氣息又是近乎青草味道的清新和潔淨。
宇文清扶了我的手,借力站穩身子。
冰涼的手與我相觸的感覺如此熟悉而令人絕望,讓我忍不住自己的恨意,將手縮了回去。
宇文清身形又是一晃,總算扶住了樹幹,勉強站立。
而李嬸已衝了出來,焦急地將他扶着,啊啊作語,示意讓他進屋。
宇文清點了點頭,慢慢挽了李嬸的手,一步一步蹣跚向前行去。
走出十數步,他忽然頓下腳,低沉而清晰地憂傷吐字:“情兒,我待你……從未變過。”
我氣往上衝,尖刻叫道:“下次再見面時,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身份,叫我一聲:秦王妃!”
宇文清頓時緘默,停了半晌,很輕地嘆息一聲,步向自己的屋子。
我恨恨地一腳將石礅踢翻了,衝回了自己的屋子。
這個混蛋宇文清,他居然還敢說,他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他居然還敢說,他待我從未變過!
我拔下自己的長簪子,一下一下狠狠往鴛鴦戲水的棉枕上刺着,刺出無數個難看的小洞來,滲出潔白的棉絮。
潔白的棉絮,正吸着水滴。
那水滴,來源於我的眼眶。
第二日,又聽說宇文清的病勢加重,臥於牀上無法起身了。
因爲昨晚的交談麼?
那也是……他活該!
到了這樣的地步,他還敢這樣言行不一地待我!
李嬸再來拉我去探望時,我立刻拒絕了。
不管爲我還是爲安亦辰,甚至爲了宇文清自己的病況,我都不該再見他。
李嬸立在我房中哭了好久,讓我不耐煩了,讓林翌過來,直接將她拉了出去,關上了門。
卻關不住凌亂如一地落花的心事。
正煩悶間,又有人敲門。
“是誰?”我問。
半天沒人回答,我便料着不是李叔就是李嬸了。這裡就他們二人是啞巴,無法回答我的話。
所以,我沒有開門。
片刻之後,又有叩門聲,卻是林翌在叫:“公……小姐,在麼?”
我只得打開門,皺眉問道:“什麼事?有秦王那裡的消息麼?”
林翌搖了搖頭,將手中一封緘好的信函遞給我,小心地低聲說道:“是李叔給我的,讓我交給公主。看他比劃的意思,這信應該是越太子宇文清讓轉交給你的。”
病得這樣,宇文清還能寫字麼?看來並不嚴重。
我惡毒地想着,拆開了信,準備看看是什麼話,宇文清不能當面和我講,卻用文字來表達。
但我取出信箋打開看時,我頓時傻了眼。
紙張已經泛了些微的黃色,墨跡亦是陳舊。
居然是一封陳年舊信。
“棲情卿卿,有急事暫別月餘,安妥後即回返華陽山,卿卿務必侯我!予行促,待迴轉之日,當向卿卿請罪。若有外言相謗,望勿理會。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髮皓首,矢志不逾!”
寥寥數句,卻已將山盟海誓寫入,繾綣之意,言溢於表。
落款,是白衣。
日期,是去年三月。
竟是一封我從未收到過的告別信!
當年,我對着竹林中那個沒頭沒尾的“等我”,對着化作灰燼的清心草堂,對着被烤出釉色的陶壎,哀傷地慼慼復慼慼時,從不曾料到過,白衣曾給我寫過信。
卻從不曾交到我的手中!
感覺自己心中的什麼東西被狠狠地扭擰着,擰得我快要立不起身來。
頹然地坐倒在花梨木的靠椅上,信箋無聲飄落,幽幽委地,泛着淡淡的萎黃,如宇文清無力的容顏。
“幫我把李叔叫來,我有話要問他。”
我虛弱地吩咐林翌。
林翌應了,又遲疑道:“他的手語,似乎不太容易懂。”
我不由苦笑,是呵,李叔是啞巴,怎能解釋得清我和宇文清間曾蕪亂如青蘿交錯的愛恨情仇?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封信,爲何最終沒有交到我手上,而從這封信的情意拳拳,到越州城無情逐我之間,究竟又曾發生過什麼事?
從醫者白衣到大越太子宇文清,從完全出世到沉浸入紅塵萬丈,這期間,又曾發生過什麼事?
宇文清,終究,我還是得去瞧他。
心裡那麼多的疙瘩,若不解開,我將寢食難安。
宇文清正靠在枕上喝着藥。
李嬸拿匙喂藥的手枯乾黑瘦,如燒焦的炭木;宇文清膚色黯沉,如蒙了塵的青玉,白裡泛青,與李嬸手掌的顏色成了鮮明的對比,卻是一般的憔悴虛弱。他原來的肌膚,是瑩潤的瓷白,曾經覺得他的膚色很特別,現在瞧來,那也不是正常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種接近病態的蒼白。
宇文清顯然並不喜歡喝藥,他吞嚥的時候很艱難,闔着眼,緊蹙着眉,分明對舌尖的苦澀厭惡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