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八年。三月。
蘇揚正坐在安心的牀頭默默地守着宛如沉睡中的她。瑤瑟端着湯藥輕輕走進來,柔聲問道:“怎麼樣?她還沒醒麼?”
蘇揚嘆口氣搖搖頭道:“也許,這一輩她都不會醒了。”安心此時,應該已回到了那個屬於她的年代了吧?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聲說話之聲,隨着腳步聲響,走進兩個人來,正是蔡襄與歐陽修了。
“蘇伯伯,安心還沒醒嗎?”蔡襄看起來滿面愁苦之色,金榜題名帶來的興奮卻怎麼也衝不淡安心昏迷所帶來的憂心。
蘇揚再次搖了搖頭,問道:“這次崇政殿面聖還順利麼?”
蔡襄點了點頭道:“照例都是那些繁文縟節罷了,我瞧皇上坐在那龍椅上頭,也是一臉憂鬱,皺眉不展的模樣呢!想必也是在擔心安心了。”
歐陽修走過來瞧了瞧安心的面色寬解道:“我看,你們還是放寬些心吧,義妹的臉色看起來還不錯,這都多虧了蘇伯伯的照料呢。我想,總有一天她是會醒的。我們也別太杞人憂天了。”
蔡襄嘆口氣搖搖頭道:“誰知道呢?安心這病生得也奇怪,自從那次出門回來,就一直是這副模樣了。連蘇伯伯都瞧不好的病——我只怕——”說到這裡,他也不忍再說下去了。安心的來歷,蘇揚他們瞞着誰也沒告訴,畢竟,現下這樣的情形,說出來,只是徒增大家的傷感罷了。
歐陽修也微微皺着眉,生怕蔡襄太過擔憂忙打岔道:“若不是與你們走的親密,連我都不知道皇上他——今日在崇政殿那個臉色,實在是不太好看。站在下面的一羣人,都嚇得不怎麼敢吱聲,生怕說錯一句話,就要惹得龍顏大怒,一個個都戰戰兢兢的。”
蘇揚微然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倒是你們,此次中了進士,是留京還是外放?”
蔡襄再次嘆氣,道:“我是定了的,必定要暫時離開東京了,委了我漳州軍事判官之職。安心若是什麼時候醒了,蘇伯伯千萬要託人帶個信給我,這裡,只能交給你了。”
蘇揚點頭不語。
歐陽修道:“我的官職卻還沒放下來,你就放心去吧,我也會常來這裡看看的。”
蔡襄默然點頭,想起認識安心的點點滴滴,再到今日,自己中了進士,她卻是不知道了。想着,深情而憂鬱的目光掃過安心那沉靜的容顏,想要將她看個夠,看到深深地印在心下,再也不會忘卻。
江傲此時正從門外踱了進來,見了屋內這幾人,只是點了點頭以示招呼,自顧自坐到牀前的一把椅上沉默地望着安心。自從安心變成這副模樣回來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隨欲居半步。範文棠臨回華山之時曾經以要斷絕師徒名份的把戲來要挾他跟着自己一塊走,可是江傲只是淡淡地瞧着他,連話都不說一句。氣得範文棠直罵這臭小見了女人就不要師傅!對於那個一直與他作對的安心,他也想罵,但是張了張嘴,看到江傲漸漸陰沉下來的臉色,只得忍耐着管住了自己的嘴,氣呼呼地跟着劉鳳鳴一齊走了。臨走前撂下話來——哪時候安心醒了,千萬要知會他一聲,他好來報這個“搶徒”之仇。
蘇揚什麼都不怕不在乎的人,現下見到江傲卻有股從心底升上來的涼意。這個傢伙,現下看人的眼神太凌厲了!他也不問蘇揚爲何安心會變成這副模樣。每天也不說話,只是一有空閒就坐到安心的牀邊望着她。身上透出一股孤傲卻又憂傷之極的氣質,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覺得心裡酸澀澀地不太好受。
“你——”蔡襄猶豫着想開口,雖然他們喜歡上了同一個女,而且從以前的情形看來,安心明顯對江傲有好感,但是蔡襄早在安心遇到江傲之前,便知道自己沒什麼希望了。他可以沉悶地將心事放在自己的心裡,什麼人都不告訴,就當——就當愛情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好了。現下見到江傲那副胡拉碴,衣冠不整的頹廢模樣,便忍不住想要勸解他幾句了。於是接着道:“你別太怠慢了自己,安心若是醒來,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的。”
江傲聞言點了點頭,目光裡有一絲了悟與淡淡的感激,卻仍是沒有開口說話。
此時門外樹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之聲,衆人都沒有反應,唯獨江傲眼眸中精光一閃,隨即又黯淡了下去——是卓然。那小,三天兩頭閒着無事便會“路過”這裡來看看,每次總也不進門,只是喜歡躲在樹上默默嘆息幾聲又再次離去。
果然的,嘆息之後,江傲又聽見了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別人聽見了,也只當是風聲。只有江傲知道,卓然又離開了。
這時房門“哐”的一聲被人推開了,白玉堂照例穿着一身白衣走了進來,看到江傲之後,明顯怔了一怔,大聲道:“你們幹嘛?圍這麼多人在這房中,不嫌擠麼?”白玉堂每回見到江傲,總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意,畢竟,是她佈下陣法將安心送回去的。只是——江傲從來不問她,他那深邃的眼眸中彷彿已然洞察一切地沉靜。是的,沉靜,江傲雖然還是那般傲氣凌人,卻多了一份沉靜的氣質,不再像以前那般張揚。
“玉堂!”蘇揚不滿地道。
白玉堂看看衆人面色都顯然不太好,算了,還是不要惹火燒身是上策,當下便默不作聲了。
這樣的氣氛,是會悶死人的,相互之間都在傷染自己心裡的傷痛。若是安心能夠見到此情此景,只怕要比他們加悲傷了。她怎能想到,因爲自己的離去,讓所有的人都樂不起來,甚至,近一年的時間都還沒有抹去、淡然他們對她的關心。
天聖八年。十二月。
趙禎氣呼呼地坐在書房裡,看着面前這一份眷寫的奏章!那是范仲淹給太后的上疏,請求太后還政給自己。可是,太后壓根不理會。趙禎想不明白,劉太后的年紀越來越大了,這兩年,身骨也越來越不好,爲什麼不肯好好地放下政務去賞賞花享享清福呢?這麼忙碌,到底又是爲了什麼?論起來,自己早已到了能夠親政的年紀,不再是當年那事事需要人輔佐的小皇帝了。
讓他氣憤的是,前幾個月,已逝昭德軍節度使劉美家的僕婢仗着有劉太后給他們撐腰,居然自由出入禁中,大招權利,壓根就沒有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裡。聽展昭說,樞密直學士、刑部侍郎趙稹與他們走得甚是親密!
“哼!趙稹!”趙禎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將面前那奏章撕得粉粉碎扔在了地上。
這個趙稹!已是一朝老臣了,怎麼如此不知體統?居然用上了“跑官”這一招,是不是年紀越大就對權力越加貪婪?先帝在時,他曾經平了不少冤案甚至辦了件轟動京城的受賄案,官聲民望是極好的,現下怎的變成如此模樣。
趙禎嘆息一聲,想起前次太后下旨擢升趙稹爲樞密副使,旨意還未傳出去,便已有人去討好稟告趙稹了。誰知趙稹那老糊塗,見人家一臉喜色跑去賀喜,便知道自己要升官了,也不待人家說清楚,直接便問道:“東頭?西頭?”弄得人家哭笑不得,明顯,他心裡想要的官位是中書令了!後來此事傳揚開來,裡裡外外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笑他,就連趙禎這個與此事無關的虛名皇帝也跟着尷尬而難堪!這樣的人!做樞密副使都已丟了朝廷的臉面了,別說中書令了!中書令,即爲宰相!本朝中書省之權特重,好在太后還沒糊塗到將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這樣一個人!
哎!這都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事!趙禎狠狠地在桌上拍了一掌。當官當到這種地步,不早點回去養老,還留着幹嘛!哪裡還有一點忠君愛國的心,滿肚裡都是些糟糠粗礪!若是——若是換了自己親政,一定要將這些人統統都罷官,讓他們回家種地去!
想到這裡,趙禎稍稍冷靜了一些,他想起了安心曾經有一次對他說過的“水至清而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句話。也許,自己不該這麼眼裡容不下沙。趙禎苦笑了笑,是啊,有時候明明知道一個官員並不是好官,而你卻爲了朝廷的勢力格局着想,壓根不能罷免了他。因爲這一牽扯,往往就是藕斷絲連的一大片。甚至,有時還非要利用到這種人不可。這就是作爲一個君王的無奈了。權術之道,帝王之道,自己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太后,也未必是老糊塗了吧?起碼她心裡對這些大臣們的人品、行事,都有自己的一本私帳。
趙禎稍稍覺得氣平了些。這時展昭進來了,一眼瞥見滿地的碎紙屑,便知道趙禎心情不好,沒敢打擾他,只侍立在一旁。
“展昭。”趙禎沉吟道:“安心那裡,怎麼樣了?”
“老樣。”展昭近每次見到趙禎,他問自己多的就是這句話了。
“唉!”趙禎嘆了口氣。安心怎樣,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是很少能夠見到她了,自己該忙正事對。可是,現在除了調節後宮之中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的煩心事之外,到底還有什麼算是他的正事?
“臣妾叩見官家。”一個稚弱清麗的聲音道。
趙禎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一看,原來是進宮的張人,憂鬱的臉上不禁帶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柔聲道:“起來吧!今兒仙韶部宮人賈氏又教了你什麼曲兒了?”
“回官家,今兒學了一曲晏大人的清平樂。”張人用着稚聲稚氣的聲音道:“官家要聽嗎?”
趙禎輕笑了聲道:“是晏殊的詞?”說着點了點頭道:“他的詞風流蘊藉,溫潤秀潔。那你就唱吧!”
張人清了清嗓,就開始清唱起來——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嗓音清亮而稚嫩,但不配任何樂聲,只清輕唱來,亦婉轉可聽。展昭望着面前這個年方七八歲的小女孩,心裡感慨萬千。皇上喜歡她,大概是因爲她的眼睛長得比較像安心吧!可她卻還是如此小的一個孩,在別人還在爹孃跟前承歡撒嬌的年紀,她卻已是宮中的一個人了。雖然皇上平日裡只不過與她說說話兒解悶,但這個女孩兒,是再也不能出宮去的了。這四處高高的宮牆,將封鎖住她的一生,除了青春、自由,還有生命和愛情。
趙禎聽着聽着,卻眼裡迷濛起來,眼前閃過的一幕幕,都是與安心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官家?你睡着了麼?”張人唱完了,揚着小臉撲閃着眼睛等着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來讚揚她,每次都是這樣的。每次,他聽自己說話都會微笑,聽自己唱曲兒都會誇讚自己聰敏。自從齊國大長公主將她送進宮後,就再看不到孃親了。這裡又沒有人陪她玩,也沒有人陪她說話,只有成天或唉聲嘆氣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嬪們。直到那天,郭皇后在宮中設宴請官家喝酒,自己彈唱的曲兒受到了官家的賞識,官家當場就將自己封了人,此後,便經常來找她說話,聽她唱曲。
“人”到底是什麼職位,張人不太清楚,只是聽宮女們說,這代表自己今後是官家的人了,要永遠陪着官家。對這點,她還是很感到滿意的,因爲官家是她離家後遇到的對她好的人了。而且,官家長得很好看,比以前人人都誇讚的哥哥還好看多了。張人是很喜歡看到官家的。雖然郭皇后那天很不高興,但是,她對宮女們說自己還是個小孩兒,就不信能夠奪了她的寵去。張人又不明白了,她知道寵愛的意思,就像孃親寵愛她一樣,但是孃親也一樣很寵愛哥哥,爲什麼官家不能在寵愛自己的時候也寵愛郭皇后呢?
“沒!你唱的很好!”趙禎清醒過來,讚了她一聲道:“去對賈氏說,讓她今兒給你甜梅和糖食吃,就說是朕賞你的。”
張人歡喜地應了一聲,告退出去了。因爲吃多了甜食對嗓不好,平日裡賈姑姑都不肯給她吃呢!既然這回是官家讓她吃的,那麼賈姑姑就一定不會再說什麼了。這宮裡頭,除了太后,還沒有誰敢不聽官家的話呢!官家,真的是好威風的人。
展昭望着那小小遠去的身影久久不語,再轉頭望向趙禎時,也見他坐在那裡望着門口處皺眉沉思。卻不知,心裡留戀的到底是誰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