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個人心裡都有道傷。冷月也不例外。
所以在洛輕塵說出“九龍訣”三個字後,冷月心裡似被電擊了一般。
“師伯,《九龍訣》……”冷月垂下眸子,素白的牙齒緊咬着下脣,惴惴不安。
洛輕塵擺擺手,坐回到自己的竹椅上去,提壺抿了口香茗。
“柳傲有說什麼嗎?”
“閣主什麼都沒說。”
“既然他什麼都沒說,我自然也不會說什麼。”洛輕塵放下茶壺,直接轉了個話題,“聽說他去了昭陽?”
“是。”冷月如實道,“歸閣時,閣主接到一張‘侯門刺殺令’,之後便繼續乘船北上,直奔帝都了。”
“他要殺誰?”洛輕塵忽然皺起了眉。
“不知道。”
“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他應該是奔着杜伊去的。”洛輕塵臉上漸漸浮上一抹諷刺的神色,“我在昭陽的眼線探到風聲,說最近幾日,西臨侯一直對杜伊上書崇元帝請求削他兵權之事耿耿於懷,總在找機會想把他從輔政大臣中抹掉。”
“所以西臨侯派人找到了閣主?”冷月道。
“找他,是因爲西臨侯知道,柳傲肯定會親自去。”洛輕塵頓了下,道,“柳傲是個喜歡找藉口的人。就像當年從帝都出走,偌大個帝都本就沒人能攔的住他,明明可以明目張膽的和皇帝老子決裂,然後大搖大擺的走出皇城大門。可他偏偏找了個‘冷宮棄妃’案做藉口,站在正義的偉岸立場,和崇元帝翻臉,呵!”
“如今,他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自然只講江湖規矩。對於殺手來講,‘侯門刺殺令’,就是規矩。而對於柳傲,同樣也是個復仇的藉口。”
冷月聽罷,面無表情。
因爲她覺得自己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了。她並不顧及柳傲的性格。只是——
如果說洛輕塵對柳傲瞭如指掌,按照他們兄弟幾十年的交情解釋,一切情有可原。可若是西臨侯對柳傲瞭如指掌,那麼,柳傲究竟是把劍,還是一顆棋子就難說了。
這一點,洛輕塵自然也會想到。
“西臨侯想要兵權,當然首先要扳倒兵部首府,然後劍指護國將軍!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都會做足準備。所以,在大權在握之前,他還不會染指江湖……”
熊毅怔怔的聽着兩人的對話,雲裡霧裡。
“洛先生……”他對這位先生的跑題能力佩服的無可奈何,“這些……和《九龍訣》有什麼關係?”
“《九龍訣》是一把鑰匙。”
“什麼鑰匙?”
“打開至尊之門的鑰匙。”
熊毅的臉色微變,胸腔裡某物莫名的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他未敢想過。
這就是他問的“最”,最極爲至尊!
“可是,《九龍訣》已經丟了啊……”冷月補充道。她確信那本武林秘典被她遺落下了,並且,已經不存在於九道山莊。
“遺失,不代表就此蒸發掉。既然存在,就一定有能找到它的人。”洛輕塵嘴角一挑,沉聲道。
“師伯知道下落?”冷月疑問道。
“九道山莊滅門案,是由當地御史一手查辦的。而江南御史徐厚爲人膽小怕事,若是他得到《九龍訣》,定然不敢私藏秘籍。他能做的,只有上交朝廷。而且祭祀大典在即,帝都繁忙。所有進貢獻寶的物品都只會從此管理事的監察官一人手裡經過,也只有一個人能有拿到《九龍訣》的可能……”
冷月眼睛突然瞪得燈籠似的,閃着奇異的光芒。
她打斷了洛輕塵的話,脫口喊道:“是……護國將軍!”
(二)
時逾半月,漸至寒冬。
如煙柳飛絮,這漫天飄雪終是沒有爽約。
護城河畔,馬蹄聲震天。正紅朱漆的大門被打開,一隊驃騎擁着都護侯,策馬歸城。
雪花飄揚,凝在冰冷的鐵鎧上,隨風落在鞍上人揚起的髮髻上,融成霜華……
上陽宮中。
紅彤彤的爐火,映着珠簾。
簾後端坐着一位佳人。煙眉月眸,秀鼻櫻脣,頰上綴着兩抹紅暈,妝如粉霞。
佳人靜望着身前那方青玉案,獨自沉吟着。
案上沒有珠妝玉飾,沒有錦帛繡針,也沒有琉璃金樽。
如果讓一個人對着空案沉思,這當然顯得很不正常。
好在,她的案上還放着一張圖。
內容非山,非水,非人像。
那鮮紅如血的線條,曲折勾勒着的,赫然是北燕萬里江山!
“雲妃娘娘,都護侯回來了。”貼身婢女湊在佳人耳畔,輕語道。
“西陲動兵了?”她驚起,問道。
“沒有。”婢女道,“西臨侯他……撤軍了。”
“什麼?!”雲妃若有所失的坐回華座上,怔怔地搖着頭,“他不可能打消念頭的。”
“據消息說,西臨全軍後撤了二百里。”
“二百里……”她喃喃着,修長的手指在捲紙上不定地摩挲着,“二百里,不過咫尺而已。”
她心底一直自我安慰着。
但那句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咫尺而已……
爲什麼偏偏僅此幾個咫尺的距離,她和他卻天涯相隔,不得相見?
他不能放棄,不會放棄……
或許他會袖手天下,但他心知,千里外,昭陽城上,有位佳人每日都望着日落念他。
爐火漸熄了。
她拉緊了身披的狐裘。
婢女見狀,趕忙去加了些炭。
“娘娘……”婢女回身喚道。
“嗯?”她擡起頭。
“窗外正飄大雪,今冬寒氣甚重。奴婢來時,見聖上還在眺雲臺坐着,您看……”
雲妃神色漠然地瞥了一眼,斂了眸子,靠在座上。
“遲暮之陽,任其升落吧……”
風雪更重了。
那仿若鵝毛般飄落的晶瑩,它若是如花似絮的浪漫,定會讓人忍不住吟詠。
可是,它偏偏做了惹人恨的飛雪,漫過誰的都城,冰封了他不安的江山……
眺雲臺上,白茫茫中可見一抹黑點。
崇元帝委身在冰冷的檀木雕龍椅裡,乾枯如柴的手已染上寒霜,卻依舊緊緊抓着身側的龍頭扶手。棉裘外還套着一件大氅,將他半張臉遮住。
可那久經世事的滄桑,又有什麼能掩住呢?
他君臨的威嚴,他劍指宿敵天下應的霸氣,終在這風雪中只剩下一聲長嘆。
一個身影走上眺雲臺,眼睛緊盯着臺上那抹天地蒼茫中唯一傲雪而駐的身影,腳步愈加急促。
侍衛侍從,皆投去目光,齊俯首。
積雪中,留下一行慌亂的腳印。
“撲通——”
一身戎裝未卸的都護侯跪倒在崇元帝身前。
“西陲已穩,聖上可安心。寒侵龍體,臣懇請移駕寢宮!”
“放屁!咳咳……咳……”崇元帝蒼老的容顏中帶着幾分怒色,身體隨着幾聲劇咳,虛弱的抖動着。
崇元帝緩了緩,才繼續道:“這不過是西臨侯的緩兵之計罷了,這江山……終歸是要變了顏色啊……”
“聖上!臣願身死疆場,衛我河山!”都護候跪地明誓,聲音震天,震得飄雪亂了軌跡。
“蕭定啊……”帝喚着都護侯的名字,蒼白的面頰上,漸漸凝起一抹笑,“你我都心知肚明,兵部已廢,千軍難穩,我有心迴天,可大燕乏術啊……”
都護侯垂下頭,滿目愴然:“杜伊他……”
崇元帝合上眸子,長嘆一口氣。
雪落眉心。
半晌,帝眼微睜,沉聲道了句:“送我回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