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濃雲籠在昭陽城上,連風也揮之不去。
帝都之內,昭和殿前。
吏部首府在殿門外長身而立,身後是漢白玉的長階和躬身等待的滿朝文武。
崇元帝封閉殿門已經整七日。七日前,天子拖着舉步維艱的龍體走進昭和殿,自此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此刻,朝中重臣的心都被那扇門後的人的安危牽動着。
龍體欠安,每況愈下。祭祀大典未啓,禪位之事未定,皇帝若是永遠走不出這困居了世代龍魂的大殿,他們就是穩僅剩的能住大局的人。
一旦門後傳來噩耗,諸侯必定叛亂,烽火四起。他們就要耗盡赤誠之血,扶幼帝坐穩王位。
今日,烏雲遮日。
滿朝官員都聚集在朝庭之上,等待那扇正紅朱漆的殿門開啓。
只是,那沉重的門後,遲遲沒有響動傳來。
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步伐沉穩的交替着,不見一絲慌亂。或許,它的主人已經習慣了用沉穩的態度審視世態,審視萬物。
墨雲的袍子,被輕風撩起一角。他就那樣神色淡然的走上長階,在滿朝文武旁目空一切的走過。
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沉靜如一潭死水。隱隱的沁着冰冷,讓人猜不透,看不懂。
黑袍上用金絲繡着一條臥龍,氣勢雄渾,蒼勁的利爪伸張着,它雖然伏在雲上,卻似立在聖殿之上,掌握蒼生。
蒼龍紋飾,隨着他的每一步,規律的起伏着。
龍,本是最爲高貴之物。也是歷代帝王的化身圖騰。北燕浩渺,羣雄盤踞。但能穿上龍紋錦袍在昭陽城中能閒庭信步的人除了君主和皇子便只有這一人。
吏部首府覺得身後隱約有威壓感,剛要轉身時,那道身影已走過九十九級長階,走到他身邊,同他並肩而立。
“九王……”
他神色中略帶驚訝,躬身行禮。
黑色錦袍裡的人微微頷首示意,便轉臉,靜靜盯着昭和殿的大門。
吏部首府便也不在多說什麼。作爲輔政大臣之一,他自然擁有很高的權利。但在這位九王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身旁的這位九王,是北燕最神秘莫測的人,也是皇帝最親近的人。
當年先帝臨崩時,衆人皆以爲下任君主會是這位在任何方面都極其出衆的冷麪九皇子。卻沒想到他自己提出了拒絕承襲王位,反而提出希望先帝能將帝位傳給他的哥哥,如今的崇元帝。這在當時引起過天下非議。
有人說九皇子有一身君王的氣概,卻無一顆君臨天下的心。
也有人說,崇元帝曾在幼時百般呵護自己這個弱小的弟弟,呵護他成爲能一躍青雲,吼一吼便能震動天地的主宰人物。九皇子是出於對兄長的敬意,才刻意讓出了皇位。
無論天下人有何樣的爭議,當年那個英武的少年最終還是做成自己心念所求的九王爺。站在了成爲天子的兄長身後,幫助他平定了天下。
而今時過境遷,風雲也在頭頂悄然聚起。
九王凝視着殿門,似乎能將其看透,看見了大殿正中,宏偉的王座上,那個滄桑的身影正伏在案上,盯着那顆傳國玉璽沉思。
“皇兄……”良久,他脣齒動了動,吐出兩個語氣微弱的字眼。
(二)
長階之上,寒風凌亂。
長久的等待,讓大臣們漸漸有些迫不及待。原本寂靜的人羣中,開始出現細碎的竊竊私語,到後來聲音逐漸擴大開來,變成了不安的躁動。
九王和吏部首府並肩立在殿前,目光一動不動的盯着殿門,並不理會階下的喧囂。
“明妃娘娘駕到!”後面有宣令的太監喊了句,人羣中的聲音如涌起的海潮跌落,忽然寂靜下來。
明妃在一羣隨從的簇擁下走來。櫻脣微翹,嘴角掛着淡淡的面容。款款蓮步踏在漢白玉階上,便如一朵盛開在靜水中的碧蓮。
衆臣中間自動分開一條路來,百官俯首。
“明妃娘娘……”那樣子似乎在喚着高高在上的神女。
她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大燕的每個人都知道昭陽城裡住着一位貌可傾國的皇妃。據說,她走過的地方,旁物都要黯淡幾分。
但是,也有人不這麼想。一個人生的美麗,有很多人喜歡她,卻不代表所有人都愛慕她,願意爲她袖手江山,傾盡天下。
比如,九王。
這位縱橫朝野的王爺不但不喜歡明妃,甚至還有些厭惡。他雖然心知自己的皇帝兄長不會因爲一株長在瓶子裡的鮮花就拋棄整個帝國,卻還是會把她當成不能近身的不祥之物看待。
明妃看在眼裡,不說,心裡卻也明瞭。
當她踏完八十一級長階,站在殿前看着前方並立的兩人時,只是淡然的說了句,“大燕百官,朝堂殿前喧譁,還真是有傷天子威嚴呢……”
吏部首府不是傻子,自然也不敢怠慢,聞聲趕忙回身,嚮明妃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同他一起站在這階上的,都是可以騎在他頭上發號施令的主兒。
“裴大人免禮。”
明妃盈盈笑着,笑容明媚的似染上了日月星光。
“九王也在……”她上前幾步,站在九王身後。
前面的一襲黑色龍紋錦袍的男人卻沒有一絲理會她的意思。
她也不抱希望他能理會他,她的心思又不在他的身上。那殿門後的,纔是她擁有的男人。
她輕輕挑了眉,無趣的瞥了眼天上的陰雲。
“吱——呀——”
這時,殿門居然打開了。
滿朝文武皆驚,目不轉睛的看着殿門緩緩拉開。
九王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錦袖橫空一揮,那便是一道旨意,示意所有人都不準妄動。他自己卻提步走了進去。
開門的太監見九王急匆匆的踏進殿堂,也不敢阻攔。
四根巨大的鎏金雕龍柱撐起大殿,中央鋪着一張外邦進貢的紅毯,一直通到朝堂之上。九龍文案被金絲的稠布包裹着,上面放着一摞奏摺,堆放的凌亂。
九王的視線牢牢鎖定在奏摺旁邊,那裡伏着一個白髮蒼蒼的垂暮老人。
崇元帝。
他似乎是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從睡夢 中不安的醒了過來。他的反應變得異常遲緩了,面容也已憔悴了很多。
以至於黑色的身影已經走到了王座旁邊,他才怔怔的回過頭,看着九王,眼裡充滿了複雜的神色。
他似帶驚詫,卻又似覺一切又都在意料之中。
也許是他真的老了吧!老的連自己的意識都有些模糊了。他的目光越過九王的臉,望向殿門外的滿朝文武和傾國傾城的美人。良久,卻是苦笑了一聲。
他真的老了!他該離開身下的王座了。
“皇兄……”九王緩緩躬下身,屈膝半跪了下去。
崇元帝默默的注視着,把一個錦布包裹塞到了他的手裡,道:“替我……照顧好瀟兒……”
語氣中盡是祈求。瀟兒是當朝太子,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
九王心中一震,握緊了包裹。
“皇兄,你這是何故?天朝已發兵四境,鎮壓諸侯,你大可安心靜養……”
一隻蒼老幹瘦的手打斷了九王的話。那隻顫抖的手裡拿着一份奏摺,卻是通體紅色。
九王知道此帖何意。
邊關密奏的加急信函。被染上硃砂的密函,通常象徵着疆域危機,邊關動盪。
他以爲能瞞過皇兄,自己悄悄下令教軍機大臣們封壓下所有邊關奏摺。
可沒想到,終究被矇在鼓裡的崇元帝發覺了。
那張帖是誰呈上去的?
九王眉頭一鎖,目光在滌盪而過。
殿門外,那個讓六宮粉黛失色的明妃娘娘,朝着他妖媚的一笑。
他的拳,暗暗攥緊了。
“咳咳……”
這時,一隻蒼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崇元帝似忍受着莫大的痛苦,“記得……記得我說的……話。”
他每說幾個字,身子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失去血色的臉在痛楚中漸漸扭曲。
他頂着胸腔中的壓力,艱難的講完,再也忍不住翻騰的血氣,一口濃稠的鮮血噴在了金絲錦布鋪就的桌案上。
殷紅蔓延開,猙獰刺眼。
同一瞬間,一道悶雷在九王腦海上空閃過,震碎他了所有的心理防線。他幾乎是咆哮的向殿外大喊着:“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