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山莊,墨軒閣。
淺淺的月色透過軒窗曲曲折折射入閣內,鍍出片片銀白光華。異常明亮的燈火下,縷縷安神的薰香嫋嫋飄出。
易安端進來剛剛燒好的開水,悄然坐到牀榻前,動作輕緩的脫下雲軒身上破碎的黑色外衣,而後便開始小心翼翼的一點點往下扯滿是血跡的白色裡衣。
雲軒身體一顫,立即倒吸了口涼氣,然後很是不滿的睜開眼睛,道:“真麻煩!我不要再弄了!”
易安望着那一道道刀子般的鞭傷,皺着眉頭,道:“刑室這幫人真是越來越不識好歹了,竟然敢下這麼重的手。”
雲軒無力的吐出一口氣,偏着頭道:“這也不怪他們,都是我太任性,爹爹纔會如此授意的。”
易安無奈的搖搖頭,目露憂色,道:“小主子何必每次都與教主拗着來,若是聽話乖巧一些,也能少吃些苦頭。”
雲軒愈加沒有精神的蹙了蹙眉,吹氣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真是跟秋伯一個樣子。”
易安向來精明的面上難得掛了幾絲誠懇和無奈,道:“屬下說這些,可是認真的。小主子應該好好想想日後如何與教主相處這個問題了,若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生出隔閡的。”
雲軒聞言清醒了一些,不由轉過頭,怪怪的盯着易安,轉着眼睛道:“奇怪,你到底想說什麼?”。
易安隨手取過案上藥酒和紗布,一邊均勻揉搓到雲軒背部傷口上,一邊語重心長道:“小主子聰明過人,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江南畢竟是異鄉,小主子難道不想跟着教主一同回到漠北嗎?雖然小主子曾經做過對不起雪冥之事,可那畢竟是年幼無知的結果,只要小主子肯在教主面前誠心認錯,教主定會心軟的。這世上,沒有人辦不了的事,只要教主肯費心思,小主子回漠北不是沒有可能。可如今,小主子處處與教主作對,惹教主生氣,教主如何能認真去考慮這些問題。相比之下,教主自然偏愛文簫少主那樣懂事知禮的。屬下與小主子接觸多了,自然知道小主子少年心性,其實是個靈動聰慧的好孩子,可教主整日忙碌,又哪裡會有時間仔細觀察?”
雲軒愣了愣,忽得一笑,道:“易安,你不愧是做生意的,只不過,我偏偏是不計成本,不計賺頭的。我做的買賣,是不賠不賺,各得其所而已。”
易安暗歎一聲,不再言語,只專心上藥包紮傷口,過得許久,再不聞一點動靜,待低頭一看,才發現雲軒已然熟睡過去,只得熄滅燭火,緩緩閉門而去。
樓府,邀月水榭。
樓采薇迤邐於重重燈火之下,含笑嫣然。
水榭盡頭,碧湖中央,一抹纖瘦的素影娉婷獨立,倏爾回首,眼波橫流,啓脣喚道:“采薇。”
樓采薇身形一滯,一雙流溢光彩的鳳目瞬間碎落了顏色,紅衣之下,整個身體,都在抑制不住的劇烈抖動,仿若風中柳綿,雨中殘花。
湖心的白衣女子神思若雲,勾起一抹驕傲的笑靨,續言道:“父親最是敬重古時伯夷叔齊之德行,長奉之爲修身之道,是以爲其幼女取名‘采薇’,如今,父親馨德猶存,其女卻要玷污他一世美名,倒也不知應悲應怒?”
樓采薇陡然失了大半力氣,幾乎摔落於地,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白衣女子長笑,道:“我乃孤魂,乘風忽歸。樓堂主向來廣結四方豪傑,玲瓏心思,爲所欲爲,當真是不畏蒼天,不畏鬼神,此刻,卻爲何如此失態?”
樓采薇怔然轉身,繚繞紅衣被風吹動,凌亂舞動,襯着那失血的容顏,分外驚恐。
白衣女子此時卻是流露溫柔之色,復又喚了聲:“采薇。”而後倏然抽出腰間泛着熠熠銀色光芒的長劍,白衣飄飄,逆水而來。其身姿靈動皎然,宛若仙子。
“采薇,采薇,采薇……”樓采薇痛苦的捂住耳朵,跌跌撞撞的晃動在燈火水榭間,尖叫聲連連起伏不斷。
一片銀光傾瀉而下,白衣女子輕輕點了點樓采薇眉間,語氣悲憫道:“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薇兒,你該累了,剩下的,交給姐姐來做。”
上官府,側室。
上官青雲神色凝重的夾起錦盒中的紅色丹丸,遞於對面無精打采的上官文道:“文兒,這是爲父請道行高深的秘術師花費了整整一年時間煉製而成的‘益氣丹’,服用之後,不僅會氣血充盈,而且還可不費吹灰之力增長六十年的功力。有了它,這次武林大會上,便可保萬無一失了。”
上官文瞬間來了精神,當即奪過那丹丸,細細瞧了半晌,呵呵一笑,道:“謝謝爹!哼!有了這寶貝,我看南宮雄那老匹夫還怎麼繼續猖狂下去!南宮子昭那個混蛋,我也要讓他死無全屍!”
上官青雲捻鬚不語,許久,纔開口斥責道:“愚不可及!南宮家也值得你如此在意!強中有強,天外有天,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冰火教尤其是雪冥教的高手,更何況,還有紫川。我警告你,這段時間,不許再出去鬼混,老老實實把靈犀劍法練好。否則,休怪我上官青雲不顧及父子情面!”
上官文頓時憋屈不已,卻又不敢發作,只得悶悶道:“知道了。”
上官青雲眸底狡黠一閃而過,旋即向暗處道:“子墨,那封密函處理了沒有?”
一個聲音沉靜道:“回主子,已然傳於樓府。”
上官青雲含笑道:“很好,那風雨樓那邊,情況如何?”
“回主子,一切都按計劃進行。”
上官青雲輕輕端起茶碗,深深嗅了嗅那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眉眼不由舒展許多。
瀟湘閣。
青月似信非信的打量着掌心飄着白色冷霧的透明水晶花瓣,道:“這真的是傳說中的‘寒魄’嗎?”
紫月微微頷首,道:“樓采薇手裡得來的東西,不會錯的。我尋了這麼久都杳無音訊,直至昨日方纔知道原來‘寒魄’竟是與渡魂曲相互牽引,剛剛在樓府,我以琴音相誘,果然見湖心飄出這花瓣,與秋水宮古書上記載的一模一樣。”
青月仍有遲疑,道:“離別蠱也算至陰之物,這寒魄能壓制住嗎?”
紫月眸中秋水生寒,道:“至多隻能壓制三個時辰而已,離別蠱終是無解。”
青月一笑,道:“對妹妹而言,這已經足夠了。”待回首看到紫月凝眉沉思的神色,不由嘆息道:“姐姐知道,妹妹是個驕傲不服輸的人,可世事,終究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知足者長樂也是實話。”
紫月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十六年前,我便知道。只不過,沒有想到,千算萬算,還是晚了一步,魔宮地圖既然已經不在樓采薇手中,以後行事,便更加困難了。我最過意不去的,便是害苦了忘情夫人。”。
青月輕嘆口氣,道:“如今之計,唯有走一步算一步。至於忘情夫人,此次也算她自願所爲,我想,她是更願意記起那些事情的,有她在,樓府便能得安寧。更主要的是,她還幫我們尋得了‘寒魄’。三個時辰,雖然很短,但對我們而言,已經抵得過一生了。這一世,也許,只有這一次機會能擺脫離別蠱的牽制了。妹妹應該好好安排眼下之事纔對。” 紫月飄然望向窗外,顏上暈起如蘭笑靨,道:“我最想念的,便是我的軒兒……”
碧水山莊,夜色深深沉沉,斑駁碎影灑遍各個角落。
易安睡覺向來較淺,所以,當那一股幽幽淡淡卻又撩人心神的花香漸漸逼近之時,原本已然遲鈍的意識瞬間便清醒了七分。
閣門只是被風晃了一晃,一抹清影已然帶着獨有的風姿飄然而入。
黑暗中,如蘭玉指間,有細碎的紫光幻化成幽蘭之狀,覆着一層逼人的寒意。易安嚇得一身冷汗,連忙拜服於地,道:“紫衣小姐饒命!”
幽蘭停止綻放,四散成點點紫色熒光,整個房間仿若被燭火映亮。絕然獨立的紫衣女子一雙清眸打量了易安許久,方纔似信非信的道:“易嫺與你是什麼關係?”
易安聲帶哽咽,道:“是屬下的母親。”
紫衣女子淡淡道:“原來,你是水家舊人。是父親派你到這邊的麼?”
易安深深叩首,道:“正是。”
紫衣女子微微凝眉,片刻後,方纔道:“陽奉陰違之事,此後你不必再做。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南宮家,二是真心留在這裡。其他的事情,我幫你解決掉。”
易安一愣,旋即恭敬道:“多謝紫衣小姐!”
紫衣女子向前移了幾步,道:“帶我去見軒兒。”
易安心中一沉,猶豫不止,只得小心道:“小主子現在已睡熟,紫衣小姐定要現在去見嗎?”
紫衣莞爾,道:“我只不過是想見見軒兒,難道還要看時間嗎?”
易安連忙點首,道:“好,好,屬下立刻帶小姐過去。”
墨軒閣。
閣門輕啓,縷縷清風吹散沉寂氣息,易安先一步進閣,點亮各處燭火,正待退下的剎那,方纔意識到什麼,身形突然一滯。
“小主子,你怎麼——”易安回身對上那一雙漆亮若星的眸子,一時間,從未有過的失態。
雲軒斜靠在牀榻上,眼睛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發疼,面色亦微微泛着潮紅,聞言只是靜靜道:“我剛剛醒了之後,便睡不着了,你來幹什麼?”
易安卻只是無言的退到閣外,而後低聲向立於閣外的紫衣道:“紫衣小姐,屬下不敢欺瞞,小主子因爲私自闖入風雨樓地牢,被教主罰了一百刑鞭,現在恐怕是發高燒了。屬下馬上去煎些退燒的湯藥,小姐還是先進去看看吧。”
紫衣面容瞬間慘白,紫紗一晃,人已飄然閃入閣內。
熟悉的,淡雅的鳶尾花氣息撲面而來,雲軒星眸之中瞬間光澤閃動,待愣愣看了牀邊一身紫色紗衣,紫紗覆面的紫衣女子許久,方纔暖暖一笑道:“軒兒做夢總是能夢到孃親。”
兩行清淚,由那雙清眸之中劃落,紫衣緩緩坐於榻側,再也忍不住將面前的孩子緊緊抱住,笑得溫婉,道:“軒兒……”。
雲軒眼神有些空洞迷茫,許久才痛得出了一身冷汗,道:“每次在夢裡,孃親都不理軒兒,這一次,孃親終於肯抱軒兒了。孃親不要走,多陪軒兒一會兒,夢裡要是沒有孃親,就只剩下噩夢了。”
淚水,終於難以控制的肆意流出,直到溫熱的液體染到了雙手之上,紫衣方纔聲音極其顫抖的道:“血……軒兒……讓孃親看看你的傷……”
雲軒眸中閃過一絲恐懼,當即緊緊環住紫衣,搖頭道:“不要看!孃親每一次都騙人!軒兒再也不要眼睜睜的看着孃親離開了……孃親不要再丟下軒兒,孃親帶軒兒一起走好不好……軒兒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也不要一個人留在雪冥,不要……”
紫衣含淚點頭,柔聲道:“孃親答應軒兒,終有一天,一定會帶着軒兒離開,這是孃親給軒兒的承諾。軒兒知道嗎?若是回到十年前,南宮紫衣寧可負了天下人,也不會選擇把軒兒獨自留在雪冥。孃親答應了軒兒的要求,軒兒是不是應該鬆手,讓孃親看看傷口?”
雲軒依舊搖搖頭,手上愈加用力,道:“不要!軒兒很沒用,總是惹爹爹生氣。所以,爹爹一直很討厭軒兒,可是,軒兒真的已經盡力了,軒兒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易安說,爹爹喜歡文簫哥哥那樣懂事的……”
無聲嚥下心中痠痛,紫衣清冷一笑,仰首凝望閣外冷月道:“青淵,我不願恨你,我唯一不能原諒你的地方,便是你任我們的軒兒流落在外,失去了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也失去了,那些最需要的溫暖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