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夜涼徹骨,冷冽的寒氣縈繞四周,湮滅了一切氣息。

雲軒極力壓制着胸口的不適感,到了後半夜,卻再也忍不住劇烈的咳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書閣的門,被輕輕推開,易安捧着熱茶進來的時候,雲軒正一手撐地,一手捂着胸口,費力的喘氣。

易安慌忙上前,一手扶住雲軒,面含擔憂,道:“小主子趕緊喝幾口熱茶吧。”

雲軒側目,有明顯的敵意,道:“你便是易安?”

易安點首,笑意不減,道:“不錯,正是小人,昨日,便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前去請小主子的。”

雲軒不再言語,待喝了口茶,稍稍撫平氣息,方纔心不在焉的道:“爹爹他何時能回來?”

易安眉色一動,依舊笑着道:“可能快了,教主這兩日有些忙。”

雲軒費力的跪直身體,脣角一彎,道:“我知道了,謝謝你的茶,等爹爹心情好了再見我,會更好的。”

易安不自在的保持笑意,道:“小主子不要多想了,先護好身體要緊。”

雲軒一笑,道:“我沒有多想。”

易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端着茶盤退出書閣。

雲軒復又癱軟下去,直覺呼吸愈來愈粗重,額上冷汗更是越冒越多,痠痛感無邊的蔓延,胸肺間,寒氣鬱結成片,刺痛扎心。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迷迷糊糊間感覺書閣內燭火漸漸模糊成一團剪影,雲軒終是眼前一黑,無力的倒了下去。

碧水山莊外,兩道黑影無聲落地,旋即閃到莊外密林之內。

林內,秋伯正焦急的徘徊,待看到那兩個黑衣人回來,當即急道:“怎麼樣?發現少主蹤跡了嗎?”。

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猶豫道:“秋管家,少主他……就在碧水山莊的書閣……”

“是嗎?”秋伯眼睛一亮,面露驚喜之色,道:“那少主他現在情況如何?”

一個黑衣人猶豫道:“少主已經在那裡跪了一天了。”

秋伯微愣,道:“什麼……跪了一天……那有沒有受傷?”

另一個黑衣人聞言道:“我們觀察了一天,少主一直呆在那裡,並未與人交手,而且,莊內人似乎對少主並給無敵意,剛剛,還有人給少主送了盞茶。”

秋伯摸不着頭腦,只得道:“那你們有沒有探出碧水山莊主人的具體情況?”

黑衣人搖首,道:“似乎有兩個黑衣男子回來過,不過很奇怪,他們只是隔窗望了會兒,並未進去書閣裡面。”

秋伯更加糊塗,忽然覺得所有事情都並非那麼簡單,苦苦想了好一會兒,方纔神色凝重的向那兩個黑衣人道:“繼續查,記住,一定要小心行事,千萬不可暴露了蹤跡。”

那兩個黑衣人拱手應命,隨即點步掠去。秋伯卻是憂色重重的嘆了口氣。

雲軒再醒來時,閣外依舊夜色沉沉,閣內燭火依舊搖搖晃動,待到冷風穿窗而過,雲軒方纔意識到,自己已然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神智依舊有些混亂不堪,雲軒費力的起身,愕然發現地上竟是一灘冷汗。書閣黑金色地板泛着幽幽森森的冷光,雲軒以手撐地喘了許久,直到虛脫一般再無力氣,才勉力機械的跪直身體。不過片刻,胸口復又被寒氣刺激的血氣大亂,渾身血液更仿若被冰火裹挾一般,雲軒痛苦的咬住下脣,忍了再忍,卻依舊如先前一般嗆咳不止,任是自己再壓制也無濟於事。

胸口紫水晶明明滅滅,閃着絢麗的紫色熒光,雲軒垂首,手指微顫,緊緊的抓住那線紫光,漂移不定的一顆心終於有了一絲依靠。

有什麼東西,甜甜鹹鹹,流了出來,旋即被寒意逼得涼透。雲軒擡手,一遍又一遍擦去嘴角血跡,眸光逐漸渙散無色。

一隻手,緩緩推開書閣之門,突然灌入的強烈冷氣讓雲軒很不適應,卻也清醒了很多。

雲軒費力的扭過頭,正看見青淵悄無聲息的移步而入,不由有些發愣。

青淵靜默而立,望了雲軒許久,方纔語氣複雜的道:“忘記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尤其是對於軒兒這樣經常給人驚喜的孩子。”

雲軒抿嘴,許久,才輕聲道:“對不起,爹爹。”

青淵近前,道:“我還以爲,你上次留書而走,便再不打算認我這爹爹了。”

雲軒眸中微訝,忍不住擡眸道:“軒兒不是這個意思,軒兒……只是不想再給爹爹造成困擾……軒兒……從來都沒有資格去選擇什麼事,以前如此,現在亦如此。上次那件事,是軒兒膽大妄爲,傷了文簫哥哥,這次回來,軒兒願意爲那件事付出一切代價。”

青淵眸色閃動,輕嘆道:“你便不願爲自己辯解一句麼?”

雲軒搖首,輕聲道:“孃親說過,自己犯下的錯,就要自己承擔,軒兒雖然做了很多傷害別人的事,可是,軒兒並不想逃避遮掩。”

青淵眼底掠過一絲痛楚,右手輕輕搭上雲軒的脈搏,指下脈象雖是虛弱得很,但卻是平穩舒緩,並不能感覺到中毒的跡象,真是奇怪,難道會是判斷錯了?青淵面露困惑,道:“你體內,到底是什麼樣的劇毒,不過沾了幾滴,便能讓簫兒有那般反應?”

雲軒面色大變,一時啞然,完全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震驚之中,那件事,怎麼會暴露,心緒不由有些散亂,待眸光轉了幾轉,雲軒方纔低下頭,低聲道:“是……瘴毒……是在孤魂嶺的時候,不小心染上的……不過,沒有什麼大礙,毒解得已經差不多了……”

“瘴毒?”青淵蹙起眉心,似信非信的盯着雲軒,道:“什麼樣的瘴毒會有那般威力,若是毒解得差不多了,怎麼會毒性那麼強?”

雲軒不知如何作答,沉默苦思許久,方纔重新擡頭,望着青淵道:“文簫哥哥之所以會有那樣的反應,不僅是因爲沾了軒兒的血,爹爹其實不必爲軒兒辯解,軒兒那日,確實給文簫哥哥下了重毒。”

青淵面色瞬間肅殺一片,眼神異樣凌厲的掃視雲軒許久,方纔語含警告道:“鬼醫就在莊內,這件事,我會查個清楚。”

雲軒身體一顫,面色發白,有些賭氣道:“軒兒沒有說謊,也沒有生病,不需要讓鬼醫看。”

青淵不耐煩的道:“既然沒有說謊,那你怕什麼?即使是瘴毒,積壓這麼多年還未解開,難道,就不需要解嗎?”語氣裡,有壓抑的嘆息。

雲軒一愣,青淵卻再次開口道:“你拿出的那種解藥,碧艾丹,既是能解簫兒所中之毒,那爲什麼,你的房間裡會有那麼多?”

雲軒腦子飛速的轉着,道:“那是因爲……因爲……軒兒以前……在西洲居學過很多下毒的方法……軒兒執行任務的時候……經常使用碧艾丹殺人,那並非軒兒經常服食的東西……”

“是嗎?”青淵挑眉,忽的笑道:“西洲居教給你的東西,還真是不少。”

雲軒默然,糾結半天,方纔擡眸,光澤閃動,道:“那麼,爹爹可以放了哥哥嗎?”

“哥哥?”青淵冷笑,指節握到泛白,道:“你倒是在乎這份所謂的兄弟之情,我倒有興趣知道,那個千影,究竟什麼地方值得你如此付出?”

雲軒微怔,旋即輕笑,道:“這世上,很早很早就沒有人願意靠近我了,我知道,爹爹心裡一定很生氣軒兒說了這麼久的謊話,哥哥雖然恨我,可他終究是救過軒兒一命的哥哥。那個時候,軒兒得了怪病,是哥哥徹夜不眠,翻遍醫書,耗費一身內力救了我,我不能忘記這樣的恩情。即使,爹爹不喜歡。”

青淵內心浪潮翻滾,眸色卻是倏然冰冷,語氣陰沉的道:“我若不答應呢?”

雲軒沉默了一會兒,忽的擡眼,直直望着青淵,笑道:“爹爹即使不在乎軒兒如何想,那總應該在乎文簫哥哥的感受,軒兒是個冒牌的弟弟,文簫哥哥卻是貨真價實的慕容家子孫,他們纔是親兄弟,若有一朝,文簫哥哥知曉了真相,必定不會原諒爹爹的。”

整個書閣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青淵先是震驚到極致的望着雲軒,眼中情緒變幻萬千,詭譎莫測。雲軒卻是執拗的仰着頭,將青淵每一分表情映在眼裡,心中苦笑,爹爹肯定有很多年沒有這樣失措過了,自己這步棋,果然走對了……只是,心裡,卻是加倍的難受,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哥哥,你的恩情軒兒只能報答至此了……

出乎雲軒的意料,青淵並未發怒,只是聲調如水般道:“把你的條件都說出來。”

雲軒神思搖晃,勉力保持笑意,語氣卻是靜如死水般道:“軒兒知道,一切都要有一個了結的。苟活這麼多年,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慶幸的。軒兒的條件只有那一個,只要爹爹肯放了哥哥,軒兒從此以後,便什麼都聽爹爹的安排,軒兒再也不會違逆爹爹的意思,也不會再私自離開爹爹身邊。”

“呵,”青淵嘲諷的一笑,道:“原來,軒兒與爹爹之間,只剩下交易了。我的軒兒,手段果然非同一般,而且,膽子也是越來越大了,背後調查簫兒,當真是肆無忌憚。只不過,你憑什麼就認定我一定會受你威脅?”

雲軒緊緊抿脣,道:“軒兒沒有調查文簫哥哥,文簫哥哥手中古玉碧簫,與哥哥手中的碧玉笛是一對,均是慕容家祖傳信物,軒兒只是無意發現的。而且,軒兒還知道,慕家與慕容家的關係,非同一般,爹爹不應該對付慕容家的人,因爲,爹爹的孃親其實就是———呃———”

“孽障!這些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插嘴?!”強力壓制下去的怒氣終是噴薄而出,青淵暴怒,面色變成難言的慘白,幾乎是使盡全身力氣甩出一個耳光,身體,卻抑制不住的在顫抖。

雲軒身體重重跌倒在地上,嘴角,血跡蜿蜒不絕,流於冰寒的地板上。突如其來的粗重急促的咳嗽聲久久迴盪在冷曠的書閣,雲軒試圖掙扎着起身,卻依然咳得直不起身體,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閣外突然傳來打鬥聲,青淵強自收回心神,向門外厲聲喝道:“黑鷹!”

黑鷹瞬間閃入書閣,待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微驚,卻也只得恭敬稟道:“回教主,剛剛莊內發現了探子,現在,已被黑衣衛捉拿。”

“探子?”青淵眉峰微蹙,道:“立刻帶過來。”

“是。”黑鷹領命,回身拍了拍掌,便見幾個黑衣衛押着三個人進來。

“少主子!”蒼老,飽含急切擔憂的聲音傳入耳畔,雲軒渾身一震,費力的撐起身體,正對上秋伯渾濁的雙目,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霧氣。

“秋伯……”雲軒剛剛試圖起身,便發現左手已然被青淵緊緊攥住,當即恍悟眼下處境。

秋伯伸手,神情激動的指着青淵,顫聲道:“那日,與我家公子對弈之人便是你!”

青淵冷笑,道:“是我又如何?”

秋伯面色漲紅,用力想要甩開身側的黑衣衛,聲音淒厲的道:“惡賊!我家公子到底被你怎樣了?”

“惡賊?”青淵失笑,卻是望着雲軒道:“軒兒,西洲居的人便是這般性子麼?”

雲軒手心沁滿冷汗,仰頭望着青淵,語氣微顫道:“爹爹,軒兒求求你,放了秋伯,他是爲了軒兒才闖進來的。這些都是軒兒指使的,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爹爹要罰就罰軒兒。”

“是不是你指使的我心裡有數!”青淵厲聲打斷雲軒,冷冷向黑鷹道:“全部除掉,一個不許留。”

“爹爹!求求你!不要!”雲軒緊緊拉住青淵墨袖,星眸之中,淚澤閃動,溢滿了期盼與懇求。

青淵煩憂不已的望着雲軒,心緒前所未有的燥亂,秋伯卻是有些失魂落魄,震驚之外,更多的是不可思議與難以置信,眼前這一幕景象,實在是匪夷所思。

“少主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秋伯聲音極輕,聽到雲軒耳朵裡卻是極重。

雲軒滿是愧疚的望着秋伯,微微哽咽道:“對不起,秋伯,我一直在騙你和哥哥,其實,我不是孤兒,我……是雪冥的人……我原本有自己的家……”

秋伯愣愣道:“雪冥……少主子到底在說什麼?少主子怎麼會是雪冥的人……那少主子對公子呢,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雲軒連連搖頭,道:“秋伯,軒兒對西洲居沒有惡意,軒兒是真心實意的對哥哥的,軒兒也不想騙哥哥的。”

秋伯眼中淚花點點,滿是悲愴的道:“老天爺!你到底在開什麼玩笑?!什麼玩笑?!”

雲軒只覺心下前所未有的淒涼無依,秋伯句句充滿絕望的話,都像巨石一般壓在自己的心底。自己早就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的。

青淵清晰的感覺到被自己攥在手心的那隻手在抑制不住的顫抖,心神微動,容色卻是肅然無比的望着雲軒,道:“只要你發誓永遠不回西洲居,從此與那邊一刀兩斷,爹爹可以考慮放了他們。”

雲軒聞言,眸色倏然掠過片片驚奇,待反應過來,方纔語氣堅執的道:“軒兒可以發誓,從此以後,與西洲居再無瓜葛,可是,爹爹能不能遵守剛纔的約定,把哥哥也放了?”

“約定?!”青淵眸中映出一片悲哀,右掌猛的鬆開雲軒左手,旋即重重一個耳光甩到雲軒左頰之上,面帶冷笑,聲音冰冷無情的道:“千影那個混賬,先是把你當做棋子,到最後又把你當做棄子,你還不醒悟嗎?!”。

雲軒面上掌印深深,腫成青紫之色,乍聞此言,正視圖擦掉嘴角血跡的手頓時僵在半空,然後,茫然的望着青淵道:“爹爹什麼意思……”

青淵側目,語氣寒涼的道:“實話告訴你,千影並不在我手裡,也不在樓采薇手裡,他雖然入了我的攝魂陣,可依舊憑着那手易容絕技逃了出去,西洲居的那些真實的地契商票早就被他秘密調換,而你們這羣人,不過是替他守着一個空殼,爲他當擋箭牌而已。等到你們這羣棄子被當成衆矢之的,全軍覆沒之時,便是他千影現身之日。”

雲軒如遭雷擊,不可置信的望着青淵,面上唯餘的一絲血色也正一分一分的褪去。

秋伯一張老臉也瞬間失色,幾乎是下意識的反駁道:“你胡說!”

青淵並不理會,只是盯着雲軒,道:“你最好想清楚了,我並非什麼時候都會這麼心慈手軟的答應你這種事。”

雲軒垂首,毫無力氣的道:“軒兒發誓,從今以後,與西洲居一刀兩斷,求爹爹放過秋伯他們。”

“少主子!”秋伯老淚橫流,跌落於地,道:“少主子怎麼忍心就這麼棄西洲居而去!”

“對不起,秋伯……”雲軒喉中酸澀,胸口氣息悶得越來越厲害,忽然覺得精神與身體皆是疲到了極致,一句話吐出,便再也使不出力氣發出一字。然後,眼前一黑,便徹底昏倒在了地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