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晉見楊澤露出不解的神色,他便不再說自己的事情,畢竟涉及到了刺史的病情,他又不知楊澤到底來瓜州幹嘛,所以不好直接說出來。
周玉晉道:“我的事不急,倒是小楊先生,你來瓜州所爲何事,不妨說出來,我看看能否幫上忙,不管怎麼說,我對瓜州的事,多數還是瞭解的。”
楊澤想了想,上次他和周玉晉萍水相逢,有些事不說也沒關係,可現在又見了面,而且說不定以後還會共事,那麼該說的話就要說出來了,以免以後周玉晉心存芥蒂,相互之間面子上不好看。
想到這裡,楊澤便把他是保安縣令推薦來考秀才的,又推薦他進入瓜州醫所的事說了。還把那兩封信取了出來,但由於信封被糊着,所以只能讓周玉晉看看信封。
周玉晉聽罷楊澤的話,又看了那兩封信的信皮,他大喜過望,道:“小楊先生,這麼說來,咱們以後就要一起共事了。以你的才學,考中秀才那是易如反掌的。”
楊澤苦笑道:“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可那日在加飯坡時,周兄曾說過,醫所裡的位置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進去一個就得出來一個,沒有位置,我怎麼進得去呢,要是隻能混個候補醫生的位份,那還不如干脆就不去醫所呢!我老老實實在瓜州開個藥鋪,日子豈不過得更加逍遙自在。”
周玉晉笑着,拍了拍楊澤的手,壓低聲音道:“就在前幾天,醫所裡的位置還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可現在就要有蘿蔔被拔出來了,空出來的恐怕還不止一個位置……”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似乎在心裡盤算了一下,這才又道:“只要小楊先生低調些,不要在這風尖浪頭上招搖,等事態平息之後,那時由爲兄保舉,再有保安縣令的書信,你進入醫所,必不會有半點兒阻礙。”
這時,酒樓裡的夥計把酒菜陸續端了上來,兩人倒上酒,開始吃喝起來。木根坐在下手,並不聽他倆說話,大吃大喝起來,年紀小就是好,心事少。
楊澤年紀雖不大,可卻也不小了,他的心事豈能少得了。剛纔聽了周玉晉的話,他就開始琢磨起來,猜測瓜州醫所裡肯定出事了,可週玉晉不說,他也不好問啊!
兩杯酒下肚後,楊澤問道:“我今天去見刺史大人,卻沒見着,我便又想求見長史大人,可也沒見着,我給那幾個守門的差役塞了點錢,卻什麼也沒問出來,他們似乎都很煩躁,不願意和我說話,這卻是爲何?是對我一人如此,還是那些差役向來如此?”
周玉晉笑了聲,道:“現在整個衙門裡的人都在煩躁,豈止那些差役,我看就連長史也是如此吧!”
“那長史可是姓向,名叫向成衛,晉安人氏?”楊澤問道。
周玉晉點了點頭,道:“對,向長史就是晉安人氏。不過,這位長史大人非常的難說話,脾氣大得離譜兒,整個瓜州官場沒有不怕他的,就連刺史大人也對他忍讓三分。咱們且不說這些,爲兄有一個病案,想要請教小楊先生,還望小楊先生能指點一二。”
周玉晉要說的病案就是瓜州刺史的,可他卻不打算先說是刺史得的病,怕楊澤因爲緊張,又因爲瓜州醫所裡的醫生們都治不了,所以他也失去信心,這樣楊澤的意見反而不能用來參考了,反而如果只當成是普通病案,那麼楊澤敢給出意見,參考價值就會大得多。
他把刺名那病的各種症狀說了一遍,又說了烏梅湯不好用,現在他打算按肚子裡有蟲子來治。
楊澤聽完了周玉晉的描述,想了好半天,搖頭道:“就算是吐出了蟲子,可也不能說這病就是蟲子引發的啊。吐蛔未必就全都是寒熱錯雜,烏梅湯可不能包治啊!”
周玉晉點頭道:“對,我也是這麼想的,改方子是肯定的了,但是不是蟲子惹出來的禍,還需辨證。現在我想了這麼個法子,乃是民間之法,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他把那個花白鬍子醫生的方法,當成是自己想出來的,說給了楊澤聽。
楊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過後,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道:“周兄,這法子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種方法我可不敢苟同,我勸你還是不要給病人用了,不管怎麼說,你是醫生,不是神棍啊!”
周玉晉嘿嘿乾笑幾聲,又道:“那依小楊先生你看,這病該當如何用藥呢?”
楊澤猶豫了一下,道:“如果我不能親眼看到那病人,光聽周兄的描述,怕說出來的法子不管用,有可能開錯方子。不親眼見病人,只憑意想就開方子,這可是醫家大忌啊!”
“無妨,又不是真的讓你給那人看病,我只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以此爲佐證而已,小楊先生無需過慮!”周玉晉笑道,他看出來了,楊澤應該是有辦法的。
楊澤道:“脈細弱,苔不厚,屬虛證無疑。不飢不食,不思飲,吐蛔,痛在胃脘,這都是脾虛之象。下腹有塊隆起,還時時攻動,這可不見得是肚中有蟲,聽起來是寒邪夾衝氣上逆呀。周兄先前用烏梅湯雖可去寒,但那烏梅湯裡有白芍藥和淡黃芩,反而又會增寒,所以效果不佳。要依我說,最好還是補裡虛,也許有效。”
周玉晉聽了句補裡虛,心裡迅速轉過七八個方子,都可以補裡虛,但卻又都沒有把握,不知該用哪個,要是給普通百姓看病,他反而能迅速拿定主意,可給刺史看病,由不得他不謹慎了,誰讓他是當官的,還想升一級呢!
楊澤卻沒有這些顧慮,他道:“我來開個方子,供周兄參考。但有一點得事先說明,我沒有見過那病人,在沒有親眼所見這個前提下,我開出來的方子可不能保證管用,到底該如何診治,還得周兄你自己拿主意。”
周玉晉當然答應,他正要叫店小二拿紙筆,可楊澤卻道:“這方子很簡單,我一說周兄便明白。”
楊澤把藥方說了出來,他說的是“小建中湯”,他沒有看到病人,但根據周玉晉的描述,他開的這個藥方是很對症的。
可楊澤留了個心眼兒,不看病人就敢給開方子,這是醫家大忌,他說的小建中湯,給周玉晉做個參考那是沒啥的,可要是留到了紙面上,白紙黑字的,萬一以後有點啥意外,他可說不清楚了,還是謹慎點好。
周玉晉聽了藥方之後,眼睛大亮,他道:“此方甚妙,簡直是妙不可言!小楊先生,這方子你是從哪本醫書上看來的?”
楊澤心想:“我是在《傷寒論》上看來的,當然是妙不可言的好方子!”可他嘴上卻道:“我是剛纔聽了周兄說的那病人的症狀,臨時想出來的,好不好使,還不知道呢!”
周玉晉頓時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道:“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我們全醫所的人對這病都束手無策,可小楊先生只心念一動,便想出個絕妙的好方,與你相比,我們這幫人,真是不配稱爲醫生啊,你說的這個方子,我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的啊!”
楊澤忙道:“非也非也。周兄,你們想不出方子,是因爲對病情考慮的太多,而我根本就沒有看到那個病人,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不知天高地厚,是個傻大膽,想什麼就說什麼,胡亂開出個方子,好不好使還不一定呢!周兄如此高擡,可是要折殺死我了!”
周玉晉哈哈大笑,道:“小楊先生過謙了,我看這個方子,應該是有效果的。來來,我們喝酒,爲兄敬你一杯。”
兩人再不談醫術上的事,推杯換盞,把一小壇酒喝了個精光,菜卻沒吃多少,一大桌子的菜還剩了不少,木根讓店夥計把剩菜包了,他拿回了客店。
楊澤告別周玉晉後,頗有些醉意,走路搖搖晃晃的,只好由木根扶着,回到了店客。楊澤坐在牀邊,木根給他脫鞋,木根問道:“少東家,你咋又和別人說藥方了,我在家時,看到老爺從不把藥方和別人說的,那可都是賺錢的方子,要留着當傳家寶的!”
楊澤打了個酒呃,笑道:“小家子氣,我爹不大方,連帶着教出你這個小學徒,也是個小氣鬼。你懂什麼,這世上沒有能永遠保住秘的方子,最後都得被別人知道,再說方子流傳出去,不也能救更多的人麼,這是好事。”
忽地,楊澤拍了拍木根,道:“就算是你,前幾天不也做了件大好事,救了個小孩麼。你可知,你救的那個小孩,是誰的兒子?”
木根奇道:“知道啊,是向大嫂的兒子,咱們今天才和向大嫂分開呀,少東家你喝得太多了,怎麼忘性這麼大!”
楊澤嘿了聲,道:“向大嫂便是這瓜州長史的妻子,那個叫小寶的孩子,便是長史唯一的孩子,心肝寶貝一樣的疼愛,你救了他們的孩子,小木根啊小木根,你前途無量啊!”
木根站起身來,卻沒有自己前途一片光明的驚喜,反而迷茫地問道:“長史?那是誰?向大嫂的丈夫叫向長史麼?”
他一直沒有關心過向張氏的事,更不知道長史是幹啥的,他一個小小的學徒,知道這些也沒用,要不是楊澤的關係,恐怕他一生連和保安縣的縣令,都不會產生一絲關係的。
楊澤道:“長史不是人名,是官名,向大嫂的丈夫是當官的!”
“有咱們縣裡的捕頭官大嗎?”木根問道。
楊澤笑道:“比咱們縣的吳縣令官都大!”
木根這才大吃一驚,叫道:“比縣令官還大?那是什麼官?刺史,長史……哎呀,不會和刺史一樣大吧!”
“那倒不是,長史是刺史的佐官,就是助手……嗨,我跟你說這些幹嘛,我看我真是喝多了,得眯一會兒了!”楊澤擺手讓木根出去,他則往牀上一倒,呼呼大睡起來。
木根出了客房,還處在震驚當中,特地跑去問了客店裡的夥計,當確定長史是個大官時,他興奮不已,認爲自己終於熬出頭了,沒準以後能進衙門當個官吏啥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捕頭,腰裡有刀,手上有鐵鏈,那可有多威風。
周玉晉離了酒樓,慢慢走回自己家中,他酒量遠超楊澤,畢竟是官場上的人,沒點兒酒量那可是沒法混的。一路上,他反覆辯證楊澤說的藥方,感覺這方子實在太好了,大有名家風範,要不是他親耳聽楊澤說的,他非得認爲是哪個名醫國手開出來的方子,一般醫生是肯定開不出這種方子的。
回到了家,周玉晉進了書房,坐在書桌前,把藥方寫了出來,看着藥方,他心想:“我應該去試一試,說不定真會治好刺史大人的病,這個方子和馬登高的那個方法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刺史大人必會感謝我,說不定還會由此罷了馬登高的官,讓我接任!”
想到就要開始動手,周玉晉立即叫僕人給他端來醒酒湯,喝了醒酒湯,他洗漱之後,又換上了官服,振作起精神,趕去了刺史衙門。
周玉晉大步到了刺史衙門,進大門前,回頭看了眼醫所,見醫所門前無人,他這才進了刺史衙門,不先求見刺史,而是去求見長史。
醫所的大門後忽然閃出一人,竟是紀新本,他早就看到周玉晉了,正納悶兒今天周玉晉怎麼來了,這幾天這傢伙不是一直在裝病麼?可當他看到周玉晉進了刺史衙門,立時便吃了一驚,心想不會是周玉晉想出了治病的法子,所以獨自給刺史看病去了吧?
紀新本趕緊跑進大堂,見馬登高正在堂上坐着,兩眼無光,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叫道:“岳父大人,大事不好了!”
馬登高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起來,帶着顫音問道:“又,又有何事?”
紀新本捶胸頓足地道:“小婿剛纔看到周玉晉那個奸賊,竟然獨自進了刺史衙門,他定是想出了治刺史大人的方法,拋下我們,自己去領功了呀!”
卟地一聲,馬登高重重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呆呆地發了好半晌地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紀新本急道:“岳父大人,你倒是說話啊,咱們該怎麼應對纔好?”
馬登高慢慢地搖了搖頭,道:“完了,全完了,你我從此再也無法在這瓜州城裡立足了……”
見馬登高發傻,啥辦法也沒有,紀新本又急又氣,他一跺腳,決定了,既然岳父拿不出辦法來,那乾脆自己上吧,就算自己不會治刺史的病又能怎麼樣,不會治病,還不會搗亂麼?搗亂這種事情,就算不用學,也照樣會的!
紀新本不再理馬登高,轉身蹬蹬地跑出了醫所,過了大街,跑進了刺史衙門。他雖然有股子愣勁兒,敢做馬登高不敢做的事,可正因爲有這麼股子愣勁兒,所以腦袋便也不是太靈光。他和周玉晉不一樣,周玉晉是先去見長史,而他則是着急忙慌地直接跑去見刺史了。
瓜州刺史乃是定北道三大刺史之一,就算是定北節度使魏侯,也要給他幾分面子,真可謂是實打實的實權人物。
瓜州刺史姓韓名盤,今年四十九歲,還沒過五十歲生日,做爲主政一方的要員,真真正正的黃金年紀,只要他在任上不出什麼差錯,是極有可能進京爲官的,再加上韓盤脾氣溫和,是個好好先生,誰也不得罪,所以官聲極佳,這種性格的人要是進了京,只要他和稀泥和得好,說不定還能做到侍郎甚至尚書這樣的高官呢!
然而,現在的韓刺史卻是病得連牀都下不了,這些日子因爲飲食不正常,大是消瘦,比以前足足瘦了十幾斤,躺在病牀上,連哼哼都沒力氣哼哼了。
韓盤的臥房之內,坐着他的夫人慕容氏,這慕容氏也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她原本保養得極好,可現在也瘦了一圈,頭髮都白了不少。
慕容氏正坐在牀邊,對着韓盤說話,她道:“夫君,你再忍耐幾日,估計林州的醫正很快就要到了,說不定此時已在路上,馬上就要到瓜州了。”
韓盤閉着眼睛,輕輕嗯了聲,他只是病重,卻非神志不清,妻子所說的話,他聽得明白,心裡自然也是盼着那醫正早點來,好減輕自己的痛苦。
就在這時,僕人來報,說是紀新本求見,慕容氏對瓜州醫所的人早就不報希望了,但醫吏來求見,她自然還是要見見的。
紀新本被叫進房中之後,先是行禮,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刺史大人,夫人,卑職和醫所裡的一衆醫生,想到了治好大人的法子,待會兒周醫吏來了,便由他來爲大人診治。”
他想要爭周玉晉的功,可又不知周玉晉要用什麼方法,便推說是醫所裡醫生們的集體之功,估計周玉晉再怎麼樣,也不敢和全醫所的醫生們爲敵,那時只要他治好了刺史的病,所有的醫生便全有功,當然也包括馬登高和他自己,如果治不好,那也是周玉晉治的,黑鍋也是周玉晉去背。
慕容氏聽了大喜,可又有些擔憂,問道:“不會又象上次馬醫師說的那個法子似的,會爲難我家老爺吧?”
紀新本呃了聲,他又不知周玉晉要怎麼治病,會不會爲難韓刺史,他自然不知,他只是來搶功的而已!
紀新本掃了眼四周,發現周玉晉根本就沒來,他心中叫苦,是不是自己料錯了啊,周玉晉進刺史府,難不成並非是來給刺史治病的?
見紀新本不回答,慕容氏奇道:“紀醫吏,你怎麼不回答我的話啊?”
紀新本硬着頭皮道:“治病的法子,還得由周醫吏來說,卑職這個,這個不方便說!”
慕容氏臉色瞬間變黯,擺了擺手,道:“看來也是個不靠譜兒的法子,你下去吧!”打發紀新本走,不想再答理他了。
紀新本尷尬之極,他不怪自己冒冒失失的跑來,卻怪周玉晉爲什麼還不來,又怪周玉晉如不是給刺史來看病的,幹嘛獨自進刺史府,真是莫名其妙。
正當他出去時,忽聽僕人來報,說向長史和周醫吏來了,求見刺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