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 小蘇不想吃糖,由於她直面光線,臉上清晰顯現的厭惡被兩人看個正着。她沒理睬鍾瑩, 眼睛直勾勾望着晏宇:“學長, 我頭好暈, 一個人不敢坐車, 你能送我回家嗎?”
假酒害人啊, 智商都喝成負數了。茶技尚未施展,心底渴望已被酒精勾得按捺不住,直接把人家女朋友當成了隱形人。
“不能, 我和我女朋友還有事,如果你不敢一個人回家, 我可以幫忙給你父母打電話, 讓他們來接你。”
晏宇堅決且不失禮數的拒絕了, 鍾瑩表示滿意。
“這麼晚我真的害怕。”蘇燕雲泫然欲泣。
再說一遍假酒害人,她都聽不懂人話了。
鍾瑩抱着晏宇手臂, 津津有味吃着糖人,好奇地看看蘇燕雲,滿臉天真無邪,彷彿不明白她的請求意味着什麼。
晏宇眉頭不耐地皺起,攬過鍾瑩就要離開:“那你就自己注意點, 再見。”
“學長......”
走了大約五六步, 鍾瑩突然轉回頭:“宇哥, 還是送送小蘇吧。”
她是有預謀的回頭, 就是想看蘇燕雲此時的神色, 可看到的那一剎那,鍾瑩心頭驟然一沉。
她整張臉垮下來, 頭微低,下巴微收,眼睛看人的角度呈現影視劇中女鬼般的狀態,從下往上翻,露出三白,一眨不眨盯着他倆,在斜方打過來的燈光映照下,尤爲陰森可怖。
在晏宇也轉頭的瞬間,蘇燕雲迅速擡臉,目光恢復正常,可怖消失無蹤。女鬼狀態非常短暫,短暫得讓鍾瑩差點以爲是個幻覺。
於是她假裝那就是個幻覺,神色自若:“送一下吧,這個時間確實不安全。”
晏宇看也沒看蘇燕雲一眼,只對她低聲道:“我不想讓你回去太晚。”
鍾瑩撞了他一下,嘻嘻笑着:“晚就晚,反正有你在。”
晏宇不知想到了什麼,挑了挑眉,露出一個曖昧又羞澀的笑容來。而蘇燕雲就站在那兒看着他們眉目傳情,面色蒼白。
重新攔了輛面的,晏宇坐副駕駛,鍾瑩陪蘇燕雲坐後座。她一上車就縮在車窗邊,離鍾瑩遠遠的,恨不得一點衣角都不要沾到。
蘇家不近不遠,車行二十分鐘到達文育路的某幹部宿舍,停車之後晏宇沒動,鍾瑩送她往那狹長的衚衕口走了幾步:“小柔姐在家嗎?”
蘇燕雲突兀地甩頭看她一眼:“你怎麼知道她在我家?”
“前幾天碰到了。”
“不知道,我沒在家。”她口氣硬邦邦的。
“哦。”鍾瑩有蘇小柔傳呼,這兩天通過一次電話,知道她沒和許衛東出去玩,便也不急於見面,“要我送你進去嗎?裡面挺黑的。”
蘇燕雲回首看麪包車,副駕駛窗口的影子模模糊糊,自始自終沒有向這方轉過頭來。
“不用了,謝謝。”她終於說了句人話。
目送蘇燕雲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鍾瑩藉着路燈看了一眼衚衕口掛的幾塊方牌,上面標註着“發1,發2”字樣,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想了一會兒沒有頭緒,便放棄了。
回程路上,鍾瑩默默無聲,晏宇捏她的手:“怎麼了?剛纔好好的,怎麼突然不高興了?”
鍾瑩搖頭:“我沒有不高興,只是被小蘇嚇到了。”
“嚇到?”晏宇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剛纔這樣看我。”
在黑乎乎的車廂裡,鍾瑩轉過頭,對着晏宇做了個女鬼表情,兩隻眼翻得比蘇燕雲還誇張。
晏宇先是一愣,繼而發笑:“這是什麼怪模樣,哪有人這樣看人的。”
“小蘇就是這樣看我的,好像要找我索命似的,特別恐怖,”鍾瑩後怕地拍拍胸口,“我覺得她對我有敵意,今晚給她糖也不吃,好奇怪呀。”
晏宇無奈:“那糖人兒腦袋都被你咬掉了,還給別人吃。”
“難道她以爲我在侮辱她,要不我改天買個新糖人兒去給她賠禮道歉?”鍾瑩貌似無法理解,“宇哥你沒看到,她的樣子真的好可怕,那倆眼睛要是能射出激光來,我懷疑我當場就死了,開個玩笑不至於生那麼大氣吧?”
“別胡說八道。”
“你不相信我?”
“相信,我讓你別亂說死啊活的。小蘇今晚是有點不對勁,吃飯的時候尹芬給她拿飲料,她主動要求喝酒,還說自己有酒量。想不到……一點分寸都沒有。”
說罷掐了掐鍾瑩的腮幫子:“所以你不許再喝酒,聽到沒?”
鍾瑩躲開他的手,一拍大腿:“我知道她爲什麼對我有敵意了!”
晏宇嘆息,小蘇神經質的表現使他都感覺到異樣了,瑩瑩那麼聰明又怎可能看不出來?馬上就要面臨姑父說的那種“讓人頭疼”的追問了吧?他坦坦蕩蕩,心意百分百堅定,希望瑩瑩別太難爲他。
“她一定是嫉妒我個子比她高,身材比她好,長得比她美!”鍾瑩嗤鼻,“呵,何必非拿自己的短處去和別人的長處比呢?比學習我可能還會怯一怯,跟我比形象,多想不開?我可是被邀請過當掛曆模特的人。”
.“.....”
晏宇想起幾天前鍾瑩那番“謫仙”言論,啞然失笑。多慮了,她自信又驕傲,小蘇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入不入得,只有鍾瑩心裡清楚,那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常常會不經意想起蘇燕雲那短暫恐怖的眼神。不像關玲把忿恨表現得明明白白,也不像段美蓮和其他晏粉敢醋不敢言,蘇燕雲看着她的時候,眼睛裡並無嫉火和隱恨,只有一團濃重的死氣,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被雕刻出了僵直眼神。
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心機能深沉到哪裡去?也許只是酒精的副作用吧。鍾瑩覺得自己過分放大了蘇燕雲帶來的危機感,想太多就要朝恐怖片方向發展了。她要出擊,也得看晏宇接不接招,有本茶後坐鎮提點,她那些小伎倆不可能得逞。
暑假開始,鍾瑩的打工人生活也正式啓動,她之前已經和另一位同學去這家名叫威藍的西餐廳遞交過勤工儉學入職申請,老闆是北城土著,在北美呆過幾年,回來從一個外國人手裡接下了這家餐廳。環境不錯,生意很好,週末還需要訂位。
和她一起辦入職的是財2班女生廖儉蘭,當天一人領了一套制服,酒紅短袖襯衫,領結和黑色一步裙。小廖喜歡得不行,上班第一天穿戴整齊來找鍾瑩,看了她的穿着大惑不解:“你不穿制服嗎?”
“我怕擠公交弄髒了,到店裡再換。”
小廖相信了她的鬼話,立刻後悔自己穿早了,這要是擠得皺巴巴的,帶她的師傅肯定沒有好印象。
剛入職不能直接爲客人服務,老闆說先實習一禮拜,根據個人情況調整崗位,未必就能當上服務員,被派到後廚洗菜也說不定。
小廖覺得自己口語還行,形象還行,做事麻利,服務員舍她其誰啊!別的崗位根本不考慮,因爲西餐廳不同於其他飯館,這裡除了大廚,就屬需要經常和外國人打交道的服務員工資高。
她問鍾瑩有沒有信心,鍾瑩表示:“呃......”
到店後,小廖被指派跟着一個女服務員熟悉流程,而鍾瑩卻在老闆辦公室遲遲沒有出來。
半小時後,店裡忽然響起了一陣舒緩的鋼琴聲。小廖擡頭看看音箱,積極地詢問女服務員:“每天九點半放音樂,就是做好迎接客人的準備了吧?”
“十點半纔會放音樂,做迎客準備,今天是……”女服務員的目光投向某處,“有人在彈琴啊。”
那架置於大廳一角,自從本地老闆接手後就再也沒使用過,純粹成爲了擺設的三角鋼琴,今天被人彈響了。
店裡百分之八十的燈都沒有開啓,鋼琴一角十分昏暗。可是因爲琴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看到了那個彷彿自帶光環的女孩。
她穿着一條白色無袖連衣長裙,長髮披肩,鬆弛地坐在鋼琴前,纖長手指在琴鍵上流暢跳動,身體隨着旋律微微搖晃。她臉上帶着淡淡笑容,眼睛沒有陶醉地閉起來,卻也沒有看琴鍵,彷彿對樂曲爛熟於心,對鋼琴瞭如指掌。
小廖驚呆:“鍾瑩......”
幾分鐘,一曲畢,鍾瑩站起身,優雅地疊手彎了彎腰:“琴許久沒調過了,有些音不太準,湊合聽吧。致愛麗絲,送給大家。”
此處應有掌聲。
老闆帶頭鼓掌,服務員們紛紛跟上,鍾瑩走下臺階,笑着對老闆道:“是不是不一樣?放唱片和真人現場彈奏差別很大的,都說顧客是上帝,總得讓人家能體驗到上帝的感覺才行,唱片未免有些敷衍了。”
“Ya!”老闆三十多歲,長相斯文,戴金絲眼睛,北城口音不重,偶爾還會飆幾個單詞:“你學得是Finance,可是不僅口語流利,琴也彈得這麼好,現在的大學生真是不容小覷。”
還有一句話出於尊重不能直說,長得更是美貌動人賞心悅目。他預感有鍾瑩彈琴,這個夏天店裡的生意會變得非常好。
“過獎。未來國際形勢瞬息萬變,不多學一技傍身,會被時代淘汰的。”
“......Ya,有道理,去我辦公室詳談吧。”
小廖懵圈地看着鍾瑩進去又出來,忙上前拉着她問:“你還會彈鋼琴啊,老闆有沒有給你分配崗位?”
“分了,做琴師。”
不是迎賓也不是服務員,小廖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就職方向:“琴師怎麼算工資的?”
“一天六十五,日結。”
小廖倒吸一口涼氣,學金融的人對數字非常敏感,稍微一過腦子就算出了月收入:“那你一個月能掙一千九百五十塊啊?”
鍾瑩笑了:“怎麼可能?天天彈琴我要累死了,就週五晚餐,週六和週日的中晚餐彈一下,一天三到四個小時。其他時間如果店裡需要我,算加班。”
小廖掐指一算,哪怕一個月只幹十二天,鍾瑩也能掙到七百八十塊,比服務員四百五的工資高多了。
她心中的酸意還沒瀰漫出來,就聽鍾瑩道:“我三歲學琴,十年不間斷,多的時候每天練六小時,少的時候也有兩三個小時,手指彈腫了老師都不讓休息。要不是爲了社會實踐,這點工資配不上我付出的勤奮和汗水。”
小廖頓時什麼酸氣都沒有了,有金剛鑽纔敢攬瓷器活,她光盯着錢多錢少,沒想過人家學習這門技能背後的辛苦,把高工資給她,她也拿不起啊。
從這天起,鍾瑩成了勤工儉學隊伍中最閒的一人。趙月蘭早起去出版社搬磚的時候,她在睡覺;中午回校吃飯,她剛起牀;晚上下班回來,她要麼就是躺在牀上聽音樂,要麼就是做瑜伽,敷臉,保養,看新上市的《大衆健身》雜誌,或者不見人影,出去約會了。
到了週末該她搬磚的時候,她依然沒有打工人的樣子,依然長裙飄飄妝容精緻。出去幾個小時回來就喊累死了,還給她老闆起了個綽號:牙牙怪,因爲據說他離開“YaYa”無法正常說話。
趙月蘭深深覺得同人不同命,鍾瑩明明也是個小窮鬼,還是個虛榮浮華貪圖享受的小窮鬼,爲什麼能達到對錢可有可無,偶爾還嫌它扎手的境界呢?
對此鍾瑩的回答是,太少,不值得拼。趙月蘭問,多少值得你拼?鍾瑩詭秘地笑,說我正在拼,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去餐廳彈琴的事沒有瞞着晏宇,鍾瑩解釋自己小時候就接觸過腳踏風琴,參加音樂社之後除了練鼓也跟着那位練古典鋼琴的學姐學習過一段時間。她天生樂感好,如今簡單的鋼琴曲不在話下,反正餐廳里人都在吃飯,她做個背景音樂,也沒人吹毛求疵挑剔她的技藝。
晏宇和藝術有壁,壓根不知要練出鍾瑩的“樂感”有多難,只因爲見識過她倆月把架子鼓打得像模像樣,便接受了這個說辭,狠誇她一頓,說她有藝術細胞。並且因爲琴師工作時間短,不用和客人接觸,他之前的種種擔心也放下了,高興地表示以後他負責接她下班。
導師讓晏宇暑假期間管理實驗室,於是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學校,整理資料,寫他的新論文。上一週,蘇燕雲去了一次,彷彿忘記了那晚的失態和尷尬,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詢問晏宇是否需要她幫忙。
這天約會時,晏宇把此事告訴了鍾瑩:“我把實驗室鎖上了,沒讓她進來,她隔着門說的,我拒絕了。”
鍾瑩啼笑皆非:“這不是你應該做的嗎?學校沒人,你們孤男寡女的在一塊兒,多影響小蘇名聲啊。”
晏宇:......她完全沒聽出我有邀功的意思吧。
“我媽來了,聽我奶奶告狀這半年一次也沒帶你回家吃過飯,讓我這週五一定要把你領回去。”
鍾瑩抿了抿嘴:“現在去你家總感覺怪怪的。”
“哪裡怪?全家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了,你作爲我女朋友去我家吃飯不是很正常嗎?”
鍾瑩心裡願意,嘴裡卻還嘟嘟囔囔:“如果是以前我肯定去蹭飯,當了你女朋友這不就是見家長嗎,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我沒準備好呢,不想去不想去。”
晏宇默然半晌,突然把她面前的冰沙推到一邊,半個身子傾斜過來,輕聲道:“小娟也來了。”
鍾瑩一愣:“啊?誰?”
“小娟,表姑家的老三,昨天我回家的時候,她不敲門進我房間,還給我送了一盤西瓜,上次你說人心險惡,我很擔心她下毒,沒敢吃。你說我怎麼才能把她趕走,又不惹奶奶生氣?”
鍾瑩:......帶我回去讓她自慚形穢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