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不是第一次來,鍾瑩熟門熟路,進屋就撞上另一位中年婦女。她愣了片刻,腦中突然空白,一個可怕的稱呼已經堵到喉嚨,憑着強大意志力又咽下去了,小聲叫人:“曲阿姨,我來找晏辰。”
晏辰媽媽曲紅素顯然心情很好,打扮得精精神神,笑容十分親切:“瑩瑩來了,小辰在樓上呢,你上去吧,晚上留家吃飯。”
“不了,我拿個東西給他,一會兒就走,謝謝曲阿姨。”
曲紅素只是客氣一聲,點點頭便忙着去迎接客人。鍾瑩上了樓梯,忍不住回首看她微胖的背影,利落的短髮,矯健的步伐,和記憶中那個乾瘦蒼白,沉默冷淡的老太太怎麼也聯繫不到一塊兒去。
“瑩瑩快上來!”大男孩頭髮溼漉漉的,站在樓梯頂端衝她招手,“上次給你的出入證呢,又弄丟了?”
名媛圈打滾二十八年,作爲許家長女,晏家長媳,鍾瑩修煉了一身本領。尤其在社交場合,僞裝是其中重要的一門課,心中翻江倒海,面上無動於衷都是基本功。
她完美隱藏了自己的恍惚情緒,燦然笑着:“晏辰,你家今天請的什麼客人啊,連門都不讓你出。”
“我爸的老戰友。”晏辰帶她到自己屋裡,看見她手中的包裝盒,眉毛皺了一下,“不是不讓我出,我打球回來遲了,一身臭汗得洗個澡啊,沒辦法才讓我哥去接你的。你......拿這個來幹嘛?”
整棟樓所有的房間都鋪了木地板,塑料涼鞋踩上去啪嗒作響。往常來還要換拖鞋,今日請客,免了這個規矩。鍾瑩看看晏辰一牀一櫃一桌陳設簡單的房間,將盒子遞過去:“我不要。”
“爲什麼?”晏辰不理解,“就是個洋娃娃,我姑姑去M國考察帶回來的,你不喜歡嗎?”
“嗯,不喜歡。”鍾瑩很果斷,“小胳膊小腿的沒意思,放在我那兒也是落灰,還不如送我一盒酒心巧克力。”
晏辰撇嘴:“你個土丫,知道這是什麼嗎?芭比娃娃,M國都賣瘋了,女孩子人手一個。能換衣服,換髮型,關節可以動的,可有意思了,你還看不上。”
鍾瑩還是搖頭:“我喜歡飛機大炮坦克,洋娃娃不適合我。”
晏辰無奈:“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沒一點女人味兒?那天看你穿裙子,以爲你轉性了呢。”
小屁孩懂什麼叫女人味兒!鍾瑩翻個白眼,執意將盒子放在寫字檯上,“你姑姑爲什麼會送洋娃娃給你?”
“呃...”晏辰結舌,撓了撓頭,“沒送,她給我奶奶帶了一堆東西,我自己挑的。我一男的,她怎麼會送我這個。”
果然如此!晏姑姑發現自己打算收藏的娃娃不見了,不知要怎麼跳腳呢!
“我覺得這個娃娃可能是她買來自己玩的,你悄悄拿走她也不好意思要,還是還回去吧,君子不奪人所好。”
“一套一套的。”晏辰嗤笑,以爲她真的不喜歡,沒再強求,彎腰從寫字檯偏櫃裡拿出一艘小軍艦模型,“這個喜歡麼?李舟橋眼饞好久我都沒給他,送你了。”
鍾瑩喜形於色:“哇!帥!”個鬼喲。但是再不收,晏辰要生氣了。
捧着軍艦下樓,聽見客廳裡傳來曲紅素爽朗的大笑,其中還夾雜着一個甜美女聲。鍾瑩勾頭看了一眼,玄關和廳之間的門框遮住了大半視線,她只看見了晏宇的黑褲腳,和黑褲腳旁的蕾絲白襪筒。
她隨口問:“晏伯伯的老戰友和你家關係很親近啊。”
晏辰道:“是啊,關叔叔是我爸老部下,轉業到北城去了,和我奶奶家住得近。他家關玲姐和我哥同班同學,打小就在一塊兒玩,算挺親近的吧。”
鍾瑩神色尋常:“呵呵,青梅竹馬呀。”
晏辰促狹地眨眨眼,小聲道:“我懷疑關玲姐在跟我哥談戀愛。”
鍾瑩單純少女人設不倒:“真的?那不是早戀了嗎?”
“算不上吧,我哥快滿十八歲了,馬上就能實現戀愛自由。”
“哦,你怎麼知道他們在戀愛?”
晏辰有理有據:“不是談戀愛,關玲姐怎麼會放棄北城本地生高考優錄的條件,把戶籍學籍都遷到珠州來呢?她就是追着我哥來的。”
從首都遷出戶籍,到下面省市高考,操作太騷了。
站在客廳門口跟曲阿姨告別,謝絕了留飯邀請,鍾瑩禮貌地向沙發上的晏宇和那一家三口點頭致意,目光在女孩臉上一掃而過。
老鍾晚上要下師團點驗物資,鍾瑩的晚飯是去食堂解決的。她打了豆角燒肉,紫菜湯和二兩米飯,回家坐在方桌旁細嚼慢嚥。
今天一連見到兩位熟人,衝擊有點大,來不及消化晏宇年輕時的傲與狂,來不及對比曲紅素中年與晚年形象的巨大落差,關玲的出現又讓她心頭堵了一口氣。
她不認識關玲,但她知道晏宇有一個移民國外的朋友叫琳達,琳達關。
某次回婆婆那兒吃飯,晏宇詢問老太太服用的保健品是哪兒買的,老太太說,琳達給我寄的,你幫我打電話謝謝人家。
過了幾天,鍾瑩因爲名下酒吧的證照出了問題,跑去書房找晏宇,他正在和人視頻,眉眼罕見的輕鬆適意。她聽見電腦裡一個女人說,何必委屈自己,不開心就離。
鍾瑩當時沒吱聲退出去了,等他結束,又談完正事,才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剛纔誰啊,說話沒溜,勸人離婚吶?
晏宇對她向來很溫和,入不入心就不知道了。回答說是琳達關,早年移民的一個老朋友,開開玩笑罷了。
她那時雖然不愛晏宇,但正宮意識非常強,對一切出沒在她老公身邊的女性都報以警惕防範態度,不給小白花小綠茶任何勾搭撩騷的機會,一旦發現苗頭,直接開火滅人。
畢竟,錢太香了,她需要,許家更需要,怎麼能讓人鑽空子呢?
所以她對琳達關也是膈應過一陣子的。什麼老朋友,衝她說的那句話,鍾瑩就把她劃爲沒安好心的敵軍。她是被求娶的,不相信晏宇會跟人訴苦婚姻不幸福,以他的地位身家,真感到委屈早就一腳把她蹬了,許家連個屁都不敢放,還用得着在老朋友那裡求安慰?
後來琳達關的名字沒再出現過,晏宇潔身自好,自覺與異性保持距離,對她一如既往的縱容,她就漸漸忘了這個人。
今天看到關玲的長相,心突然沉了一下。瓜子臉,懸膽鼻,蛾眉杏眼,櫻桃小嘴,微笑的樣子竟與舊日的許思瑩有幾分相似。
關玲就是那個令晏宇寤寐思服誤半生的...初戀?
鍾瑩頭痛了半夜,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把牀板壓得咯吱作響。老鍾回家自己洗洗睡了,一大早又趕着下部隊,根本沒來看閨女一眼。十五歲的大孩子,早就能自理,餓了去食堂,病了去衛生所,只要不亂跑惹出事來,老父親管不了那許多。
懶覺睡到中午十一點,晴好多日的天空終於電閃雷鳴的下了一場陣雨,雨後沒出太陽,空氣難得清涼。
睡覺的這間屋子其實是姐妹倆同居,鍾靜上高中後住姥姥家,老鍾把兩張小牀換成了一張大牀,大女兒回家就和鍾瑩睡一起。寫字檯三個抽屜,鍾靜佔了中間的,右邊的裝文具雜物,左邊的屬於鍾瑩。
她打開抽屜,拿出粉色人造革帶吻扣的錢包,抽出裡面所有的鈔票,擺在桌上數了兩遍,一共十七塊六毛五,抽屜裡還有一個用很多一分錢紙幣疊成的小船,加一塊兒不知有沒有十八塊錢。
鍾瑩盯着老版人民幣,忽略胃裡火燒般的感覺,盤算着這些錢的購買力。
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明,輾轉一夜,她把所有事情都捋出了頭緒。老天給了她一個機會,不是讓她到三十三年前來混吃等死,庸碌一生的。
從遇見晏辰開始,命運的奇妙詭譎便露出端倪。
嫌棄老公年紀大,心機深,耿介他不爲人知的過去,老天就把十七歲的,乾淨如白紙的少年送到她面前,如同在驢子嘴旁吊起一根巨大的,金光閃閃的胡蘿蔔,曾經的不甘與憤懣,都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
見到年輕貌美的晏宇時,她一百個荒唐念頭中最荒唐的那個是,你睡青春的我五年,我也睡青春的你五年,扯平。
夜裡平靜下來,更深刻的思想浮現,這不僅僅是睡青春的問題,在已知晏宇將來必定一飛沖天成爲鉅富的情況下,幾年的夫妻共同財產和幾十年的夫妻共同財產,孰輕孰重,傻子都會選。
婚結得越早,共同財產越多,到她四十八歲時揮手拜拜,可分割的份額......是個天文數字!
爲什麼是四十八歲,因爲現在的晏宇只比她大兩歲,在前世死前,晏宇五十歲的那一年,他已有退休打算,創造新財富的可能性不大了,分掉他一半身家,足夠大肆揮霍餘生。
八十年代好,八十年代妙,八十年代的露天旱廁呱呱叫!
怎麼會讓她復生到晏宇的青蔥歲月來打醬油呢?這明明是在補償她爲家族犧牲,委身老男人的委屈啊,簡直是老天親閨女纔有的待遇!
她要盯緊晏宇,強勢闖入他的生活,幹掉初戀,讓他沒有機會爲情蹉跎,及早定下終身,坐等創業,發財,離婚,分錢!
呵呵呵,鍾瑩傻笑,折服於自己唯利是圖且清醒無比的大腦。
拿起桌上的塑料框小圓鏡照了照,鍾瑩得意的笑臉又僵硬起來。光年輕有什麼用,看這粗獷的眉毛,鼻尖上的白頭,下巴上的粉刺,醬油色的皮膚啊!還有狗啃似的指甲,從不保養的毛糙頭髮,過於強壯的大腿,小腹上的贅肉……
不確定初戀是不是關玲,但鍾瑩當了初戀的替身,以己推人,相信能讓他念念不忘幾十年的女孩,絕不會是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叩叩。”
鍾瑩拉窗簾,不出所料對上了李舟橋熱情奔放的大白牙。
“去奮勇街看錄像啊,李小龍武打片。”
“不去,我有事。”
“什麼事?”
“逛街。”
李舟橋立馬改變行程:“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