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瑩瑟縮了一下:“我穿少了, 真的冷,進去暖和一會兒再說好嗎?”
幾分鐘後,兩人在禮堂內靠邊擺放的長椅上坐下, 大喇叭裡播放着萬水千山總是情。場地中央有人已經跳起了交誼舞, 大多女女搭配, 異性結伴的幾對都是老師。手臂架得高高的, 一邊跳一邊對着四周喊:“來來, 同學們,都動起來。”
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的大一生躍躍欲試,很快就有男生開始邀請女孩子上場。舞曲從中文放到外文, 從夜來香放到巴比倫河,舞池裡的人漸漸增多。
這是一個不需要遵守紀律的場合, 音樂喧鬧, 人聲嘈雜, 鍾瑩和晏宇的前後左右不停有人穿梭。她有點意外,來之前沒想到是這種場面, 即使比不上她曾參加過的那些堂皇盛筵,至少也得有點文藝浪漫的氣氛在吧?
然而並沒有!舞池區摩肩接踵,舞種混亂,休閒區就是大型敘舊交友現場。有的在觀舞,有的找朋友, 有的純聊天, 唧唧喳喳熱鬧得像澡堂子。
晏宇和鍾瑩在人堆裡傻坐半晌, 路過的人都在看他們, 主要是看鐘瑩奇特的裝扮。
她坐在他身邊抿着嘴脣, 雙腳併攏斜倚,兩隻手交疊放在大腿上, 腰桿和脖頸拔得很直,在一衆活潑有朝氣的大學女生中,儀態顯得尤爲特別。有種不合時宜的優雅,又帶着點舊時女子的矜持味道,不復平日的靈俏勁兒。
斗篷的合襟散開了些,那一塊白生生的皮膚始終晃在他餘光裡,難以忽略。
他已經注意到好幾個男生故意反覆路過,總在他們附近晃悠,對鍾瑩探究的眼神讓他眉頭輕蹙。還有那個李家印,不敢上前,遠遠躲在人堆裡向這方窺探。
晏宇不但沒被這鬧哄哄的環境打消交流慾望,心裡的火燒得還越來越旺。小姑娘怎麼想的?戴面具遮美貌,難道不是更引人注意嗎?烏髮紅脣,姣好身姿和特別氣質,根本遮不住!
他現在就想和她說話,單獨說。
正欲詢問她要不要出去,嚴蕾興奮地拉着江文靜擠過來:“學長好,你們怎麼不去跳舞啊?”
晏宇衝她點點頭,看向鍾瑩。
鍾瑩面現難色:“人那麼多。”
“人多才好渾水摸魚,誰也不知道我們根本不會跳交誼舞。你們不去我們去了,文靜今天就是我的舞伴!”
江文靜撇嘴:“人家男生請我跳舞她都給擋了,霸道!”
嚴蕾兇巴巴:“好姐妹有難同當,我沒人請,你就得陪着!”
高挑的嚴蕾拖着嬌小的江文靜離去,兩根馬尾辮甩得歡快,一高一矮看起來十分和諧。
鍾瑩提聲道:“嚴蕾的個頭,一般男生不敢接近。以後再穿高跟鞋,至少得找個一八八以上的男朋友才合適,宇哥你都鎮不住。”
周邊太吵,聲音不大聽不見。晏宇往她那方傾斜:“你去年一米六五,今年有沒有長高?”
“赤腳一米六五點四了。”
晏宇微笑:“我一米八六,合適嗎?”
鍾瑩裝傻:“合適什麼?”
“和你的身高,合適嗎?”
......這是鐵了心要把話說開,鍾瑩覺得繼續裝傻就是個死衚衕,走不通了。想讓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把沸騰起來的荷爾蒙按捺下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仔細想想,他倆之間暫時不存在任何可以成爲障礙的理由。俱已成年,歲數相當,他有文化她也不是文盲;都是軍人家庭,他爸當了副軍長,她爸也升了副處長;初次戀愛,均無前任,身心乾淨,沒有半點不合適的地方。
硬要找茬的話,就只有從感情下手,可是鍾瑩哪捨得說不喜歡他?不喜歡他就是不喜歡錢啊,這麼違心的話她說不出口!
“我們跳舞吧。”
“我們出去吧。”
兩人異口同聲,面具裡的眼睛閃閃爍爍,晏宇看不懂那是迴避還是羞澀,順着她道:“好,跳舞。”
神秘的紅衣面具女同學終於起身活動,身邊伴着高帥學長。他倆往場中一站,不用擺出多麼唬人的舞姿,就輕易吸引全場目光。
卡薩布蘭卡響起的時候,鍾瑩把手指尖放在晏宇掌心裡,另一隻手懸在他肩上,和攬過腰際的手一樣,沒有重量。
晏宇舞步算不得嫺熟,但不曾踩過她的腳,彼此並未捱到身體,也不存在誰帶領誰,只是鍾瑩無論向左向右滑步,他總能跟上。
“你會跳舞?”
“軍區院裡有時會舉辦舞會,我從小就被我姑姑拉着跳,分不清幾步,跟節奏走就是。”
鍾瑩笑了:“我也是亂跳。”
她舞蹈上確實差點天分,只能確保不出錯,無法表現更多。名媛跳舞應付社交而已,點到爲止,沒人會把自己練成專業選手。
記得婚禮晚宴上,她和晏宇跳第一支舞,兩個人意思意思來了個收斂版華爾茲。她神思不屬,眼睛瞄左瞄右就是不與他對視,他還問了一句:你在找誰?
我在找逃走的門!
鍾瑩望向眼前人青春的面龐,清澈的雙眸,不禁又想起晏先生眼角的細紋和深而冰涼的眼睛。
就連掌心的觸感都不一樣,他是滾燙的,他是微溫的。
“瑩瑩......”
她一凝視,晏宇就心跳,小心翼翼託着她的指尖,想攏住又怕唐突。
“我們出去可以嗎?我有話對你說。”他再次說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宇哥。”一曲畢,鍾瑩拿開手指,笑容淺淡:“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一下好嗎?”
“你知道?”晏宇看着她,目光半喜半憂。
舞會在傍晚結束,趙月蘭四人一直玩到六點半纔回宿舍,而這個時候鍾瑩已經睡了一覺。
“鍾瑩,你那會兒怎麼走了?”
“我戴面具臉癢,受不了了就先回來了。”
“那你還非要搞這一出,告訴你,你走了以後,你男朋友可受歡迎了,好多女生去找他搭話呢。”
鍾瑩懶洋洋抱着枕頭:“有比我美的麼?沒有我就不擔心。”
趙月蘭習慣了她的不着調,“你這是在說你男朋友膚淺,只看重美貌?你不覺得他和你在一起是因爲你還有很多別的優點嗎?”
“例如?”
“呃......有思想。”
鍾瑩愉悅地笑起來:“說得對,我太有思想了,但是他當初喜歡我,真的是被美色所迷。”
她模棱兩可回答了晏宇的話,藉口自己面具不舒服提前走了。約好晚上七點打電話,眼看電子錶上的時間已跳到六點五十,鍾瑩卻一點也不想起牀。
放了電話鴿子,第二天又是禮拜六,中午吃完飯她來到電話亭,十二點二十分鈴聲準時響起。鍾瑩戴着大口罩站在一邊,任它響到停,然後再響,再停。
有同學路過想接聽,鍾瑩攔住:“我的電話。”
“那你爲什麼不接?”
“不想接。”
“......”
連續三次後,它不響了。翌日,重複昨天情景。
鍾瑩覺得最多明天或後天,晏宇就要殺到學校來了。
她之前想了一個特別損的辦法,既能不動聲色的拒絕晏宇,又能讓他有苦說不出,怪不到她身上,還能繼續保持兩人目前的關係。所以特意沒讓他把話說明,只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她又不是他肚裡蛔蟲,怎麼可能知道?
等晏宇來要回復的時候,她就可以說:你真的要把我當親妹妹嗎?我有點不太願意。
你看,小姑娘的思想多麼單純,你說有話對她說,她就結合前幾日舟橋的託付,認爲你想認她當妹妹。但是她對你又有點朦朦朧朧說不清的感情,本能的不想當你妹妹。
晏宇那麼聰明的人,肯定能想通這其中的兩層含義。一方面失望,鍾瑩的理解出現偏差,跟他琢磨的好事南轅北轍;另一方面又有點小希望,爲什麼不想當妹妹?
當然是因爲她壓根不懂這是什麼感情,這時候他能再次開口表白嗎?鍾瑩覺得不能。妹妹變女友是道德淪喪人性扭曲,她純潔地以爲他對她是兄妹之情,他怎麼有臉當場否認,坦承自己其實戀慕於她?
就算表白,也需要一個把鍾瑩對他的感情明朗化的過渡時間嘛!這樣一來,再拖個半年一年的應該沒問題。
可是那天分開時,晏宇本想送她到宿舍樓下,在禮堂外遇到了他的同學,攔住他說有大事告訴他,鍾瑩就一個人走了。百步後走到第一個拐彎處,她取下面具,無意轉頭,發現晏宇還在望着她。
那同學眉飛色舞說得開心,他卻一直望着她。如果她不回頭,他會望到她消失爲止;她回了頭,他就立刻對她笑起來。隔那麼遠,眼睛那麼亮,笑容那麼幹淨。
鍾瑩那時想,這又純又俊的動情模樣,哪個女生能把持得住!要不就相信他一回?相信他會愛她四五六七年不變心,相信他會給她婚姻,相信他可以把那顆沒經過污染,水晶般的少年初心保持得更久?
他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老,真等個四五六七年再拆吃入腹,是不是有點虧!
斟酌考慮之後,鍾瑩拿定了主意。
元旦放假兩天,之後再上半個月的課就放寒假了。一號當天鍾瑩哪兒也沒去成,從早到晚接待來訪者。
一大早鍾靜就來找她,說自己參加了學校的勤工儉學項目,過年不回家,勒令鍾瑩必須回去陪爸爸。爲表歉意,給了她三百塊錢,說明兩百給老鍾,一百給她零花。鍾瑩只看到三百塊錢,後面的分配方式沒聽見。
吃過中飯,送走姐姐,稀客晏辰又來了。鍾瑩陪着他在圖書館坐了一下午,談話內容令人不適。
“我哥親口說的,是不是很可怕?”
“還行。”
“還行是什麼意思,你不會真的和他談吧?我第一個不同意!”
“他是你哥,你就這麼拆他的臺?”
“我不是拆他臺,我是看在我倆深厚友情的份上,提醒你不要被我哥的外表給欺騙了,他其實很冷血的。小時候就喜歡拆東西,我媽的縫紉機,我爸的手錶,我奶奶家的電燈電視半導體收音機都沒逃過他的魔掌。他還解剖過小兔子和青蛙你知道嗎?我們心理學教授說,小時候殘害小動物的人,有成爲變態殺手的潛質。”
“唔,是不是有當醫生的夢想,提前練練手呢?”
“小兔子是我養在奶奶家的,青蛙是益蟲,想練手爲什麼不去解剖四害?”
“......有道理。”
“這樣的事多了去了,遠的不說,就說關玲姐,他倆原來多麼要好,我媽還說讓關玲姐給我家當媳婦兒呢。他們高考之前,關玲姐大病一場,據說都快病危了,我媽讓我哥看望一下,他不願意去,說這件事沒得商量,再逼他他就和家裡斷絕關係。關玲姐對他多好啊,你說他是不是冷血?”
“不瞭解情況不敢發言。”
“我哥確實有很多優點,但是我覺得他給你當男朋友不合適,還是舟橋好。”
“瑩瑩,我可是把你當最好朋友的,跟我說實話,”晏辰很爲她終身大事殫精竭慮的樣子,“你喜歡舟橋嗎?”
“喜歡,但不是那種喜歡。”
“那你喜歡我哥?他除了文化程度,哪一點比舟橋強?”
“這樣說你哥合適嗎…”
鍾瑩話說一半驀然停住,看着晏辰身後書架旁慢慢踱出的身影,尷尬笑了笑,衝他使了個眼色:“你的問題,讓你哥親自回答吧。”
看臉色…不像剛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