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輕四個字,說來容易做來難。
鍾瑩想象中的處之泰然一笑而過,在親眼看到那個人真實出現後,成爲空談。
剎那間腦中閃過無數畫面,他揹着她,抱着她,扛着她,陪她學畫畫,學樂器,學騎馬,學滑雪,教她品酒品茶品古玩;她說一句想家,他丟下所有事情飛去國外陪她吃飯;從未缺席她的生日,什麼奇奇怪怪的節日都送禮物;每年植樹節還爲她種樹,說等她八十歲的時候就能擁有一片森林;在外總是吹噓,我家老大遺傳了我和她媽所有優點……
他不耐煩照顧小孩子,從不插手她的吃喝拉撒,只愛帶着她玩,物質上給予最大滿足,一張嘴哄女人哄女兒同樣甜蜜。二十三歲以前,鍾瑩認爲他是個好父親。
他說,爸爸永遠愛你。
他說,爸爸對不起你。
“欠揍”尾音未落,鍾瑩眼底倏地涌出兩汪熱淚。她不想哭,可回憶如刀,剜得人心鮮血淋漓,思緒翻騰似狂風海嘯,無法自控。
爲什麼不混蛋到底?爲什麼一邊在外花天酒地一邊回家脈脈溫情?爲什麼一邊說愛我一邊把我當作商品?
男生愣住了,漂漂亮亮的姑娘出言不遜,他還沒發火呢,她倒哭起來了,莫名其妙!
“有病啊你!”
鍾瑩眼眶紅紅,緊盯着他的臉一步步靠近。
“你叫許衛東?”
不是他還能是誰呢,她看過他大學時期的照片。三七頭,申型臉,臉頰瘦下巴頦尖,無情薄脣丹鳳眼,笑起來玩世不恭,板着臉陰冷冷的,就像在琢磨什麼壞點子。
他擡高下巴,用鼻孔看人:“怎麼,你認識我?”
“不認識。”鍾瑩咬牙切齒,抹了一把眼淚,“看到你欺負女生不順眼,路見不平準備拔刀!”
“呵!你拔一個我看看,”許衛東嗤笑一聲,“我和我對象說話有你什麼事兒?”
“你不是好好說話,你在動手。”
許衛東笑意更深:“所以你就來管閒事了?小學妹挺帶勁的啊,今年的新生吧,哪個院兒的?”
說着他把鍾瑩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邪惡地吹了聲口哨。
鍾瑩腦子轟一下炸了,理智出竅,口不擇言:“你真不要臉,華大怎麼會有你這種人渣!我要去學校舉報你,欺負女生,欺騙感情,口蜜腹劍,禽獸不如,大豬蹄子!”
她幾乎在吼叫,聲音尖利,把操場上學生的目光也吸引了過來。
許衛東怒了:“給你臉了是不,你他媽誰啊!”
“我是你的噩夢!你的剋星!讓你後半輩子良心不安的復仇天使!”
她攥着拳頭,瞪着眼,跺着腳,用小學生吵架的姿態對許衛東噴唾沫星子。
“……”許衛東想了半晌沒想出合適的形容詞,手指點着她,“天個鬼的使,真他媽有病,這是哪個神經病院沒關好把你放出來了!”
和許衛東在一起的女生神情僵硬,感覺眼前的一幕離奇又古怪。這個女孩兒說是爲她抱不平,可全程沒瞅過她,只死盯許衛東。眼中風雲滾滾,罵他時那濃烈的情緒,怎麼看都不像第一次見面。
她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外人”感。想走,一隻手又被許衛東牢牢抓着,十分尷尬,用力扭着手腕。
鍾瑩終於看了她一眼,隨即更加暴怒:“你給我放手!人家不願意跟你,你還死皮賴臉纏着,熱臉貼冷屁股有意思嗎?”
把他之前對女生說的話回敬過去,許衛東臉色黢黑:“關你屁事,你個缺教訓的東…”
話沒說完,屁股後頭突然嘀嘀嘀響了起來,他伸手一摸,從掛在褲腰帶上的一個黑皮套子裡摸出一塊半尺來長的黑磚頭,用牙把天線咬開,舉到耳邊:“歪?三哥啊,什麼?打起來了?好好好我這就去!”
鍾瑩:這難道就是二十年後被他當寶貝收藏的那個……大哥大?
許衛東不打算再跟這突然冒出來的神經病糾纏,拽過女生叮囑,別亂跑,不準去找那個人,等他回來再跟她談。說罷惡狠狠瞥了鍾瑩一眼,轉身走了。
牛仔褲,騷包的花呢短大衣,衣服裡還有墊肩,襯得肩膀又寬又高,從後面看脖子都沒了。
人渣許衛東,無良壞爸爸!
鍾瑩失控之後理智回籠,傷怒激憤慢慢褪去,面上殘餘幾絲鬱色。
女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更甚,斟酌說了聲:“謝謝你。”
鍾瑩移目到她臉上,眸色漸深,沉默半晌突然笑了笑:“不客氣,你這會兒長得還挺漂亮的。”
怪異感又漫上心頭,這是夸人的話嗎?這會兒漂亮,哪會兒不漂亮?女生抽了抽嘴角:“呃,那我先走了。”
“再見。”
五分鐘後,女生回頭:“你…去哪兒?”
“明德樓。”
女生舒了一口氣:“我也是,那我們一起吧。”
這怪女孩一直亦步亦趨跟着她,後脊樑被盯得毛骨悚然,女生如芒刺在背,走路都快順拐了。
鍾瑩走到她身邊,餘光看見她眼皮不停眨,很是心慌意亂的模樣。她勾勾脣角,主動開口:“你是哪個系的?”
“經管,你呢?”
“我也是,你幾年級?”
“二年級,你呢?”
“大一。”
“哦,學妹啊。”女生放鬆了點,“今年我迎新了,好像沒在院裡見過你。”
“我是人大的。”
女生一怔:“那你去明德樓找同學?”
“找男朋友。”
“你男朋友也是計科的?”
鍾瑩意味不明的哼笑:“聽學姐的意思,你男朋友也是計科的?”
女生噎住了,含糊發出一點喉音,沒明確答覆。
最後一段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明德樓遙遙在望,松柏步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匆匆走來。
鍾瑩留意着女生的表情,見她眼睛一亮,搶先一步開口叫道:“宇哥!”
黑衣黑褲的俊美男生聞音而笑:“瑩瑩,四點十七分了,我正要去南門迎你呢。”
鍾瑩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嘟嘴賣萌:“遲到十七分鐘很給你面子了好嗎?”
晏宇身體一僵,他沒想到鍾瑩會做出這麼親熱的舉動,突如其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幾年來,他和她最親密的接觸大約就是上京的一路。鍾瑩小舅開車,鍾靜暈車坐副駕駛,他倆和幾箱塞不進後備箱的行李一起坐後排,肩並肩腿挨腿好幾個小時。
中途她睡過去了,腦袋歪在他的肩膀,不知名的清香在鼻尖縈繞,幾縷髮絲落在光潔額頭上,心絃跟着她密垂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又一下。那一刻他產生了不道德的想法——永遠這樣睡着,永遠不要醒來。
可惜好景不長,嗯…是很短,睡不到五分鐘就被鍾靜喊醒,然後堅決跟他換了位置。
開了學,她忙他也忙,三個月只見了兩面,一次在校外和晏辰吃飯,一次和鍾靜一起帶她逛了逛華大再去吃飯,幾乎沒有單獨相處。兩人只約定每週六中午通電話,她守在人大的某臺磁卡電話邊,他準時撥打。
去西北之前,他買了臺傳呼機,可是鍾瑩今天才第一次呼他,說有事請他幫忙。四點等在明德樓下,左等右等她不來,生怕她亂走迷了路,便準備去接她。
隔着兩層厚衣,晏宇仍能感覺到小姑娘身上的熱度,手指的輪廓,和貼在他手臂上的軟軟觸感。
他不由聲音溫軟:“瑩瑩...”
小姑娘卻轉過頭去笑眯眯:“學姐,他來了,我就不陪你去明德樓啦,再見。”
晏宇這才注意到另一個女孩兒,皺了皺眉,想打招呼又覺得沒必要,便隨意點點頭。
女生面色蒼白:“晏宇,她是你女朋友?”
胳膊上的手指忽然掐緊,晏宇見鍾瑩昂起頭對他擠了下眼:“是啊學姐,你認識我男朋友?”
“晏宇……”
又一個猛掐,這下真用了勁,晏宇淺淺吸口氣:“是的。”
女生嘴脣顫抖,眼睛裡滿是不可置信:“你不是說你沒有女朋友嗎?”
鍾瑩似笑非笑,手指放鬆,身體離晏宇遠了些。他不知怎的心裡一緊,本能道:“我和你說過這話?你記錯了吧!”
“可…王海濤他們都這麼說。”
鍾瑩“嘁”了一聲,看向女生目光不善:“學姐說話好奇怪,晏宇有沒有女朋友關你什麼事?你不是有男朋友的人嗎?在這裡關心其他男生的私事不太好吧。”
說罷不等她迴應,拖着晏宇胳膊搖晃:“宇哥,我想吃炸豆腐,就是上次我們一起吃的那個王老二炸豆腐,來的時候我就饞了。”
晏宇抿嘴一笑:“走。”
他們並沒有一起吃過炸豆腐,晏宇也不知道王老二是誰,但他看出了鍾瑩的意圖。
兩人親親熱熱挽臂而行,路過女生身邊,都沒有多瞧她一眼。
鍾瑩走出一段悄悄回頭,見那個落寞的背影往反方向走去,立刻鬆手,與晏宇拉開一尺距離。
半邊熱乎乎的身子瞬間涼了,晏宇覺得天氣是有點冷,北風還挺寒人的。
“宇哥你生氣了嗎?”
“我爲什麼生氣?”
“因爲我把你的女朋友候選人給趕走了。”
“胡說。”晏宇雙手插進褲兜,看鐘瑩揹着手,兩條長腿慢悠悠邁着步子,露出微笑:“看來你知道她是誰。”
“本來不知道,不過今天在南操場看見她和她男朋友吵架,上去勸了一下就認識了,”鍾瑩笑得像只小狐狸,“我一聽段美蓮,心說這不是宇哥搶來的女朋友嗎,可不能讓人欺負,趕緊護着給您送過來了。”
晏宇肩膀一塌,無可奈何地看着鍾瑩:“不好笑。”
“但是半道上我又改主意了,隨隨便便就移情別戀的,能是什麼好女孩兒?而且她和她男朋友還在那兒夾雜不清拉拉扯扯,我覺得她配不上你。”
這是鍾瑩肺腑之言。段美蓮和許衛東在大學有過一段毋庸置疑,無論她是看上了晏宇還是別人,總歸和許衛東分過手。也許段美蓮情路不順,多年後又想起了許衛東的好,也不管他是不是有老婆孩子,臭雞蛋露條縫,蒼蠅就叮上去了。
道德在他們那兒是什麼?是個屁!一對賤人!
“早同你說過,我和她不熟,而且我已經當衆把事情澄清過了。”
“澄清過了她還來糾纏你,說明這個人人品大有問題,普通的拒絕力度不夠,所以我挺身而出幫你個忙,斷了她的念想。下次如果還有類似情況,你隨時可以找我來擋刀救駕。我會擦亮眼睛幫你看看,哪個女孩兒值得交往。”
晏宇笑得有點複雜:“真是謝謝你了。”
一條路走到盡頭,前方就是華大禮堂和科學館。太陽西移,金黃色的草坪上落了幾隻麻雀,人走近了也不飛,一跳一跳肥嘟嘟的。
鍾瑩停在草坪前,“不用謝,我也有事找你幫忙。”
“什麼事?”
“假裝我男朋友。”
“……”
晏宇身高大概一米八四五的樣子,腰背比三十年後挺拔。他迷惑的時候眉毛會壓低,顯得眼睛深邃又迷人。
鍾瑩一米六五,與他近距離面對面,想看他眼睛就不得不昂點頭:“我們學校新年舞會,要求大一生必須參加,系裡有個男生纏着我結舞伴,其實有沒有舞伴不要緊,我也不想跳舞,可是那個人居心不良,他好像想追我…”
她望着晏宇的眼睛,晏宇卻在看她的嘴脣。潤潤的,粉粉的,說話時兩顆潔白的門牙一現一隱,帶着情緒說完最後幾個字,脣瓣嘟起,人中下像鼓起了一顆小桃心似的。
他晃了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在下俯,身體在靠近。
“宇哥?”
“啊?”他猛然向後退了半步,“你說什麼?”
“我說那個男生煩人,老是去宿舍樓下堵我,我一生氣就告訴他我男朋友會做我舞伴。在學校拉擋箭牌很容易被拆穿,所以元旦舞會的時候,你能來假裝我男朋友嗎?”
晏宇沒說話,鍾瑩忐忑,不對啊,這麼好的事兒還猶豫,難道元旦放假約了別的狗了?
“如果你忙就算了,我讓我姐在她們系幫我找個學長充充門面。”
晏宇沉聲開口:“有個男生在追你?到宿舍樓堵你?”
鍾瑩眨眨眼,反應極快,“不止一個,這個最煩人。”
晏宇臉色微冷,眼睛眯起來:“有人騷擾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還等什麼元旦,現在就去你們學校,我找他談談。”
“我跟他說了元旦你纔會去。”
“現在就去。”
他口氣不急不緩,平心靜氣,沒有一絲霸總炸裂範兒,可是鍾瑩有強烈熟悉感,三十年後晏先生就是這樣說話的!溫和又平淡,然而理所當然,不容置疑,反對無效!
“那…行吧。”
晏宇嘴角上翹,突然拍了拍她腦袋:“先帶你去吃王老二炸豆腐。”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觸碰鐘瑩,老狐狸也不免心頭一跳,少男出息了啊!
不過…炸豆腐界好像沒有王老二這個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