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學士宋濂府邸位於應天府以西的石鼓門至三山門之間的天宮西街。天宮西街遠離集市,正對着南湖,毗鄰莫愁湖,十分清幽的一個去處。
自從在奉天殿被洪武皇帝貶爲庶民,宋濂心灰意懶,枯坐家中回想往事。
想着自己在元順帝至正九年因危素等人舉薦被順帝召爲翰林編修,自己以奉養父母爲由推辭不應,並潛入華山爲道躲避順帝,自此名聲日顯。回想自己年輕時時常與章溢、劉基、葉琛詩文唱和,被時人尊稱爲“浙東四先生”。至至正十八年,如今的洪武皇帝朱元璋攻取睦州之後,自己毅然燒燬舊居、遣散家人,獨自追隨朱元璋四處征戰。又回想自己選定的主公朱元璋最後果然一統天下,驅逐元兵於漠北,建立可大明朝,自己也被尊爲“五經之師”,奉旨教授太子朱標經學,並被封爲大明第一任翰林學士。
往事悠悠,不覺已近二十年。不料二十年的辛苦、二十年的沉浮過後,自己鬚髮已白,仍舊逃脫不了孓然一身、身無長物返回金華祖宅的命運。
此時已是五月天,春暖花開,正是陽光溫潤之時。雖如此,宋濂因素來就有體寒的毛病,此時仍舊拿着暖手爐,坐在院內眯着眼曬太陽。便在這時,一個年輕的白衫俊秀男子迤邐而入。宋濂眯着眼看去,卻是自己的長孫宋慎。宋慎乃是自己的長子宋瓚的兒子。
宋濂一共育有兩子,長子宋瓚,次子宋璲。宋濂爲護全祖輩家業,便沒讓長子宋瓚入仕爲官,而是留在金華舊居打點。次子宋璲,及宋瓚的長子宋慎則一起與宋濂同朝爲官。其中次子宋璲爲中書舍人,宋慎爲儀禮序班。
眼見這個孫兒興沖沖地進來,宋濂不禁問道:“慎兒,東西都收拾齊了?有沒有給你父親修書,讓他在杭州接我們?告訴他,我們乘船到了杭州便換陸路了回金華,讓他多預備幾批騾車,我這兒有很多書要帶回去呢。免得到了金華沒事可幹,就會老得快了。”說着又兀自嘆了一口氣:“哎,我還想多活幾年,等着太子殿下登基那一天呢!哎,到時候看着太子殿下再創一個‘貞觀’盛世出來的,我便是死也都瞑目了喲。”
“老師......”說話間,從宋慎身後忽然竄出一名男子,流着淚撲倒在宋濂跟前。
宋濂吃了一驚,凝眉看去,只見來人身穿一件暗紅色的袍服,衣飾嚴謹細緻,皮膚白皙,長臉長眉,挺鼻闊嘴,一對鳳目炯炯有神,氣度十分的雍容恬靜,卻不是自己正在念叨的太子朱標麼?
“啊?太子?老臣莫不是眼花了?”宋濂兀自不信,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已是流下淚來。
見他如此,朱標更覺傷心,一把拉住宋濂枯瘦的雙手,拜倒泣道:“老師,正是不肖弟子朱標來看您了。是學生無用,讓老師勞神了。”
宋濂愣了愣,慌忙一邊將太子扶起一邊絮叨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莫要折殺老臣”,說着也要跪倒行禮。
跟隨太子一起前來的吏部尚書詹同、侍御史文原吉、起居注魏觀,及宋濂的孫子宋慎見他們師徒如此,也覺傷感,眼見着兩人僵持着沒完沒了的傷感,忙一窩蜂地圍上來都來勸解,宋濂和太子朱標二人這才漸漸平復。
宋濂作勢要請衆人進正堂,太子朱標卻擺了擺手:“師傅不用客氣,我們便在這坐坐便好,也好陪您老曬曬太陽,免得進了屋內冷清,傷了您的肝骨。”
見詹同等人也隨聲附和,宋濂便不再勉強,吩咐着給衆人搬椅子上茶,捂着手爐這才悵然道:“哎......原以爲再也沒福見太子殿下一面了,想着許多話要說也沒機會,打算在走之前寫下來,讓犬子帶給您。想不到今天殿下居然駕臨我這破房子,哎,老臣也是無憾了,無憾了啊。”
“師傅您別這麼說,十幾年來都沒照顧好您,讓您住在這裡受委屈”,說着太子朱標又復傷感:“您怎會見不到我了呢?日後你但凡想見,便來應天找我。父皇不是有旨意要您每年覲見一次麼?”
宋濂眼中噙着淚,點了點頭,四下看了看,吩咐宋慎道:“慎兒,你去門口守着,不要讓閒雜人等進來,我要跟太子殿下說說話。”
宋慎一愣,只得應聲出去,立在府門外四下察看。
宋濂這纔看着詫異的朱標等人,悄聲道:“殿下您別瞞我。我聽說原先楊懷寧府裡走脫的管家楊英被您偷偷藏了起來?不是是否確有其事?”
朱標與詹同等人互望了一眼,暗想這原本極機密的事,有意瞞着這位老道學的,怎麼最後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宋濂擺了擺手:“殿下您莫慌,是葉君生在上那封奏摺之前偷偷告訴我的。他擔心自己上了奏摺之後凶多吉少,因想着楊英之事茲事體大,殿下私自囚禁恐會惹禍上身,可是他自知無法勸說殿下,便將此事的前後都告與了我,要我得空勸勸您。不想我也被趕出了朝堂。哎......幸虧今日見到了殿下,老臣還真要諫上一諫!”
私自囚禁楊英要冒很大的風險,朱標自是心知肚明,可一來這楊英是一大把柄,藏着許多秘密,空印案到底是誰指使的、楊懷寧被滅了滿門又是誰幹的,所有這些最後可能都得着落在這人身上,又豈能便殺了?二來這楊英本是局外人,本就無罪,怎可輕易言殺?故而朱標遲遲不願動手,只將他偷偷囚禁而已。眼見着宋濂要諫,又不能違背,只得點了點頭。
豈料宋濂卻並不從此處說,反又問道:“聽說......是燕王將楊英送給殿下的,是也不是?”
“確是四弟得了消息,說楊英被囚在土城,領着我們將楊英帶了回來”,朱標疑惑地看着宋濂點頭道。
宋濂皺了皺眉,神情肅然,冷哼了一聲:“哼,殿下不覺得奇怪麼?燕王得了楊英爲何不直接送到三法司衙門,反倒直接給太子殿下報信?”
“想是四弟從楊英口中得了不利於我的信息”,朱標沉吟着道。
“哦,燕王如此善心?”宋濂不置可否地冷笑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難道師傅覺得四弟會有所圖謀?不至於吧?”朱標想着,不禁搖了搖頭:“四弟素來與我親近,也沒什麼野心,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宋濂卻嘆了口氣:“哎......殿下心善本是好的,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空印案確是秦王做的手腳要陷您於兩難,晉王素來目中無人侍寵而驕,人人皆知這兩位王爺都不是好惹的角色,殿下會防備他們也是自然。可是燕王......”
說着宋濂又四下看了看,眼見確無其他人,這才深沉道:“老臣瞧着燕王此人雄才偉略,智勇雙全,原先一直不得志倒還罷了。只空印案後,燕王漸起。此人才是勁敵啊,爲子孫後代計,殿下都得對此人不得不防。”
“哦?”
見朱標兀自不信,宋濂舔了舔乾澀的舌頭,閃着眼繼續道:“哼哼,依着老臣看,燕王將楊英送與太子殿下,若是好心還罷了,若是歹意,則此人奸詐真真可怕了。殿下試想,無論空印案,還是滅楊懷寧滿門者,若老臣所料不錯,都是秦王的手腳。拿住了楊英便是拿住秦王的把柄。可問題是,這楊英並不知滅楊懷寧滿門的是秦王,反倒誤以爲是殿下您。您私自將他囚禁,若是事情泄露出去,可是天大的禍害,想說都說不清啊。值此情形,您與秦王是相互制約。可燕王呢,此舉可謂一箭雙鵰:既把住了秦王的把柄,又拿住了殿下您的弱處啊。而他自己呢,將楊英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您,自己倒落得個好人。哼哼,這居心,這心計,雖曹操也不過如此罷?”
此話可謂鞭辟入裡、入木三分,衆人都聽得呆住了。侍御史文原吉想了想,也附和道:“哼哼,下官也瞧着燕王非池中物,早晚要成禍害。殿下且想想,這楊英逃了那麼久了,三法司衙門傾巢而出都沒有找到他半點影子。燕王呢?一個無權無職的王爺罷了,竟然跳過三法司、跳過太子殿下您、也跳過了秦王,悄無聲息地便將這楊英囚了起來。哼哼,這手段,這權柄,有幾人能比得了的?更可怕的還是此人有如此實力之後,兀自不顯山不露水,讓人無從得知。就憑這一條,殿下也當防備他啊。”
朱標雖然兀自不信,可奈何衆人勸說,只得問道:“若真是如此,那我該如何防他?”
宋濂眼見太子心中動搖,忙伸出兩根手指,斷然道:“只兩條罷了。”
“哪兩條?”
宋濂顫着身子起身踱了踱,沉吟道:“聽說秦、晉二王都已就藩,昨夜燕王也忽然回了京,殿下且以此事稟告萬歲。哼哼,想來萬歲定有主張。只要燕王能像秦、晉二王一樣,去了封地北平就藩,那便好辦多了。”
燕王私自回京的消息昨夜便已傳到朱標的耳中,因顧及私交甚篤,原也有意遮掩。此時聽宋濂說起,倒不禁猶豫。
宋濂卻不理會,兀自又道:“二,請殿下儘快處決楊英,以免惹禍上身。殿下此時形勢大好,並不需要使些詭詐去揪出秦王,只需穩守即可。因而楊英對殿下而言,已毫無用處,只是個累贅罷了,何不除之?”
朱標見這兩件事都有悖於仁義,不禁爲難。眼見着衆人都要來勸,沉吟許久,方無奈點了點頭。心裡卻不願處決楊英,做那肆意殺生這等有違天理的天大罪孽,嘴上卻不能說出來。
此事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宋濂見了太子朱標,將心事一一剖解,也覺了了遺憾,輕鬆了不少。因而很快便與孫子宋慎攜了幾箱書稿從秦淮河出水,經水路走鎮江、常州、無錫、湖州,最後抵達杭州與在那裡等候的長子宋瓚會和,再走陸路,經紹興回到了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