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八月,入秋的天氣轉涼,秦淮河邊的柳樹早已沒了春天的翠綠,變得光禿禿的、蠟黃蠟黃的。時不時地可以看見幾根枝杈上卷着一些荒草,幾隻麻雀在旁邊嘰嘰喳喳地叫着,吵吵嚷嚷的。忽然間“啪嗒”一聲,一顆石子兒飛了過來,打在麻雀旁的柳枝上,驚得幾隻麻雀“嗖”地飛起,從一顆柳樹飛到另一顆柳樹上,卻叫得更歡了。
“呀,二哥,打得好,就差一點點。你再打一個,再打一個”
卻是一艘碩大的官艦上的少年正在拉着另一名十七八歲的男子嬌嗔,顯然就是他口中的二哥了。
那十七八歲的男子一笑,捏着一顆石子兒瞄了瞄,正要用力丟出去,卻從裡面一顛一顛地走出一名稍長兩歲的虛胖青年來。青年手裡拿着一本書,和顏悅色地看了看二人:“二位弟弟,眼見就要到正陽門了。咱們這一趟是來給先皇奔喪的,萬不可失禮,讓人看見了說閒話。”
年紀最小的少年見大哥出來,朝二哥吐了吐舌頭,轉身便奔回了艙裡。年長的虛胖男子自失地一笑,朝兀自站在甲板上充耳不聞地二弟笑了笑:“走吧,二弟,咱們也進去吧”,言罷也轉身鑽進了艙內。
那倔強高傲的青年冷哼了一聲,朝甲板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卻還是將手中的石子兒朝那幾只麻雀丟了過去,驚得岸邊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
這三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天下第一藩王、戰功赫赫的燕王朱棣膝下的三位王子。虛胖青年是燕王的長子,也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在世時就指定的世子,名叫朱高熾,與新登基的皇帝朱允炆同年,此時都剛滿二十歲。
另外那位倔強高傲的青年則是燕王的二王子,名叫朱高煦,比世子朱高熾要小上兩歲,性子卻與朱高熾截然不同,生性好武知兵,與年輕時的燕王極像。只不過燕王年輕時因處境不佳,最是知道隱忍不發。這位二王子朱高熾則是秉性高傲、不可一世,除了父親朱棣,其餘人等,他可從沒放在眼裡。
最小的那位少年則是燕王的三王子,名叫朱高燧,此時年僅十一歲。少年人心性,只是愛玩罷了。因而與愛動的二王子朱高煦比較合得來一些。與生性好靜、只愛讀書的世子朱高熾則不算親近。可朱高熾自幼就被洪武皇帝指爲燕王世子。在北平時,人人都得敬畏他的身份。朱高燧一個少年,就更是如此了。因而眼見大哥出來說項,朱高燧也不敢頂嘴,忙就躲了開來。
三人由邱福、柳升護着從北平出發,因道衍和尚臨行前囑咐邱福等人學一學“劉備入吳”的戲碼,因而邱福一路大張旗鼓。臨近的各州府得知是燕王的王子奉旨入京奔喪,也都拼命巴結,攪鬧得盡人皆知。
這一行人從正陽門碼頭上了岸,卻見兩邊的街舍擠滿了人,看摸樣兒都是官宦人家的僕從家眷。邱福素來愛與人打交道,轉臉看了看,也認得幾個人,便主動上前寒暄。那些個官宦都是從各地入京奔喪的,因入京的人太多,都被新皇朱允炆擋在了宮外等候。此時聽說這幾名青年都是燕王朱棣的王子,忙都上來巴結。二王子朱高煦性子高傲,懶得理會那些奴顏婢色的官吏。三王子朱高燧年紀太子,也不懂這官場的禮節,只是在一旁看熱鬧。這可苦了世子朱高熾,本就虛胖的身子,還要不住地在人羣裡來來往往地招呼寒暄了好一陣子,直流得一身的虛汗。
攪鬧得正陽門外盡人皆知了,邱福方藉口奉旨覲見,帶着三位王子抽身出來,直驅洪武門。因朱棣的威名,加之又是奉了旨意,朱高熾一行並沒有受什麼阻礙便入了宮。邱福、柳升卻被擋在了門外。
新皇朱允炆正與新召入宮的翰林侍講方孝孺、兵部尚書齊泰、翰林學士黃子澄在奉天殿議事,聽說燕王朱棣將膝下的三位個王子都遣送進了京師,臉上都放出光來,忙吩咐近侍太監樑民將人請進來。
朱高熾與朱允炆少年時便相識,也曾是玩伴,相與的好。多年不見,這位當年的皇長孫已經登基爲帝了。朱高熾如今能進京與他重逢,心下也是高興,領着兩位弟弟邁入奉天殿,也不敢擡頭,躬身拜倒:“臣朱高熾參見吾皇,萬歲——”
年少的朱高燧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心裡有些害怕,也學着大哥的樣子行了禮。
只二王子朱高煦秉性高傲,從沒有如此低聲下氣過,滿不情願地瞟了一眼端坐在須彌座上、容貌俊秀的新皇帝,緩緩地跪了下去,卻不說話。
朱允炆笑吟吟地看着他們行了禮,這才起身來到朱高熾跟前一把扶了起來:“哈哈哈,幾年不見,你倒是長胖了不少。難得你進京一回,這次可得在宮裡多住一些日子,陪朕聊聊天。朕聽說你愛讀書,朕宮裡的藏書可不少,閒下來朕帶你去看看”。
朱高熾也不多想,見朱允炆雖然已經貴爲一國之君,可言語間還是像少年時一樣的親近,心下也是高興。
齊泰和黃子澄在一旁對望了一眼,嘴角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
燕王朱棣的三位王子自入京師服喪禮,除了拜望了舅舅曹國公徐輝祖、徐增壽,其餘時間多在宮裡。新皇朱允炆待之尤厚,自不必說。只是王子們卻不知道,遠在北平的燕王府卻出了天大的事——朝廷又以北邊軍事爲由,將原王府的兩萬餘護衛調至了開平,統歸宋忠統帥。這是明擺着將燕王朱棣僅有的一點兵力也給奪了回去。
燕王朱棣礙於王子在京,也不敢妄動。只道衍和尚卻偷偷調了陳珪手下兩名得力的校尉於諒和周鐸帶着兩百軍士在大慶壽的殿中挖了一個地道,通往燕王府後苑,草草地修築起一處地下室圍繞重牆,在內督造兵器。爲免泄漏,又在外養了無數鵝鴨,日夕鳴叫,聲浪如潮。
偏在兩邊都磨刀霍霍時,朝廷又傳來消息,因周王(原吳王,後改封周王)長史王翰密報,周王次子、汝南王朱有爋朱橚告發,周王朱橚圖謀不軌,朝廷遣曹國公李景隆奇襲開封逮捕周王朱橚。貶周王爲庶人,流配雲南。
周王朱橚何許人?燕王朱棣的胞弟也,二人自幼情重。洪武皇帝薨逝之後周王朱橚曾屢次送信朱棣,勸燕王取而代之。朱棣私底下也聽說周王在暗中爲自己起兵做準備,卻不想這麼快就被人告發了,還被朝廷貶爲庶人。
這是殺雞儆猴呢,還是剪除羽翼?
得了消息的朱棣悲憤不已,想要起兵,卻早被朝廷架空了,幾位王子也被挾持滯留京師數月之久。此時的朱棣,方纔體味出道衍和尚那句“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無奈來。
因心結難解,原本敦厚剛強的燕王竟至病倒,道衍慌忙來見。可一連十幾日,燕王都不能下榻,傳言也說燕王病情越發的重了。果不其然,又過了數日,燕王府竟已預備起了白綾。燕王病危的奏疏也馬不停蹄地報往了京師。
得了奏疏的新皇朱允炆又是吃驚,又是暗自歡喜。眼見着燕王世子朱高熾帶着兩位弟弟進宮來辭行,朱允炆礙於少年時的情分,也不願阻撓,只得駁了兵部尚書齊泰要強留幾位王子的主張,放歸了朱高熾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