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太素終於答應出面爲葉伯鉅作證,人很快便被大理寺寺丞徐賁帶回了應天府,嚴密拘押起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四皇子燕王朱棣頓時就忙開了,成天不是泡在大理寺審訊,便是在太子朱標所在的柔儀殿商議,難得回到位於東安門的燕王府也是矇頭就進了吟風閣,只顧與道衍和尚商量對策。
三天之後,正巧是祭竈節,家家戶戶都開始忙着掃塵、剪窗花、貼春聯,一派祥和之氣。燕王府早年十分冷清,又只住着一個尚武不文的未婚皇子,平日裡對什麼節氣年關都不太在意,頂多也就丫鬟下人們會偷偷熱鬧熱鬧,朱棣也從來不會過問。但是自打徐儀華過了門,府裡有了王妃,這些規矩就多了起來。如今雖然燕王妃遠在北平,可鄭和仍是按照先前王妃在時的規矩,糾集着府裡衆人忙活起來。
紀綱和朱能、柳升等人一樣,雖然是燕王府的人,卻不用講那些規矩,也歸不到鄭和來管。因而自從山陽回來,紀綱便獨自在府裡無所事事。直到這日傍晚,燕王朱棣匆匆回府也沒用飯便直接進了吟風閣。很快鄭和便傳過話來,要紀綱去吟風閣。
紀綱心頭莫名的興奮起來。去山陽是自己入燕王府之後的第一個差事,對燕王府來說也是極重要的件差事,自己費了多少勁兒總算沒被書呆子徐賁給鬧砸,如今順順當當地辦成了,茹太素也打心底裡出來佐證了。再怎麼說,這也是大功一件。燕王朱棣縱使沒有什麼賞賜,褒獎的話總該要有的。可一天天等着,燕王卻始終忙得腳步落地,竟似把自己忘了似的。如今可好了,燕王總算沒那麼忙了,總算想起自己來了。
想着,紀綱嘴角已帶上了他特有的笑意,看似有些輕浮不拘,卻又似乎透着一股從心底裡的超然物外的自信。可當他踏入吟風閣時,只見裡面只亮着一盞豆大的油燈,十分的昏暗,朱棣和那胖大和尚在一張桌案上相對而坐,案上擺着茶具和幾卷大理寺的案卷,顯然是剛剛還在論着案子。
屋內的炭盆生得很旺,熱氣撲撲地往外冒,原本輕鬆無謂的紀綱忽然覺得生出莫名的壓抑,竟有些不安起來,在這大冷天裡竟自冒出許多熱汗,惹得十分焦躁難耐。
看他進來,朱棣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指着桌案南側的一張墩子招呼道:“哦?!紀公子來了,來,坐吧。”
紀綱萬沒想到朱棣還如此見外地稱自己爲“紀公子”,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可到底是哪裡卻又說不上來,只得拿捏着坐了下去,就着昏暗的燭光望着朱棣,也不言語。
朱棣親自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往紀綱跟前推了推,又看了看在一旁沉吟不語的大和尚道衍,忽然親切地笑道:“山陽一行,紀公子出力頗多,事情也辦下來了,不負本王所望。近日本王忙於朝務,一直沒來得及見你。但你此行的辛苦,本王已從徐賁口中得知一些。紀公子聰穎過人,文武雙全,着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紀綱是個聰明人,聽得出這位燕王話中雖然都是讚譽之詞,可語氣卻有些冷漠。然而讓紀綱最不放心的,還是從話中得知燕王已然見過了同往山陽的大理寺寺丞徐賁。這徐賁雖然辦事糊塗,差事也差點砸在了他的手裡,可他畢竟是當朝五品官兒,是夠得上和燕王說話的。而自己出力再多,也終究不過一個山野草民罷了,無權無勢,很難得人高看一眼。更何況徐賁這個人外面看着謙謙君子模樣兒,實際上功名心極盛,搶功爭寵的事做起來從不含糊,虛僞低劣已極的一個人,他與燕王見了面,還不定如何稟告山陽之行呢。料想起來,也是將功勞搶盡,趁機再踩上自己幾腳也未爲可知啊。
“不過——”,果然朱棣華鋒爲之一轉:“興許是你在江湖太久了些,江湖習氣不免重了點兒。替朝廷做事最講究規矩,若是沒了規矩,就算你辦成事兒,可也稱不上好,反而會惹來許多麻煩,得不償失,明白麼?”
紀綱聽着這些誅心的話,只覺得心頭憋屈,可面對燕王如此評價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臉色爲之煞白,手指都不禁有些微微顫抖。紀綱曾經流落街頭,卻素來是個灑脫不拘的性子,無論多麼落拓,受了何種苦楚,也只愛恨情仇都付一笑之間罷了,心裡何曾有過如此委屈?又何曾如此地委屈過自己?
燕王看了看他,囁嚅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舉杯飲了一口掩飾過去,頭也不擡繼續道:“紀公子不必難過,你是一個人才。人只要有人才就總會有用武之地的。只是......我這燕王府怕不能留你了!”口氣十分的冰冷無情!
什麼?被逐出燕王府?原本覺得憋屈的紀綱只覺得頭“翁”的一聲,似乎自己生命都倒塌了下來。是啊,一個才能卓絕的年輕人受盡人間苦難、世態炎涼,數十年忍着一口氣,只爲有一天能揚眉吐氣,羞一羞那些曾經不長眼的市井小人,最後終於得了一個機會投靠燕王府,滿心巴望着自己的夢想會靠着這個燕王而實現。於是自己做事竭盡全力,也都辦成了那極難的差事,可偏偏,偏偏人家並不滿意,偏偏被人家掃出了門外。這......饒紀綱這樣的奇男子,也是難以接受的!這太無情了!
紀綱從來覺得燕王是個冷峻卻仗義之人,直到此時才覺得他不僅僅是面色冷峻,更是心如利刃,冷血無情。只見燕王和那胖和尚道衍都十分平靜,看也不看紀綱一眼,仍舊不緊不慢地冷冷道:“一會兒你便去尋鄭和,本王已爲你預備了一萬兩的銀子,權當你這些日子辛苦所得。想來並不算虧待於你!你且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