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德被朱元璋這突如其來、不陰不陽的一問揶得滿臉通紅,一時無措。
卻在這時,朱元璋那原本刀刻般堅韌的臉上忽然變了顏色,猛然站了起來,雙手抖動,伸手要去拿桌前的茶杯卻不妨將手指伸進了茶水裡,被茶水燙得一激靈。皇帝已然勃然變色,拿起茶杯使勁摔了出去。
“啪嗒”一聲,茶杯摔得粉碎!茶杯的碎片和滾燙的茶水濺在傅友德臉上,傅友德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只覺眼前一片烏黑,差點嚇暈了過去。
衆臣慌忙伏地跪倒,惶恐地趴在地,暗暗吃驚朱元璋怎的忽然就發了如此大的火氣?難道就因爲傅友德訓練皇子不力便要發作他這麼一個老功臣?至於發這麼大的火嗎?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混賬......混賬......混賬......無法無天......無法無天.......哼......”
朱元璋已近乎癲狂地在大殿來回踱着步子,嘴裡有些神經質地念叨着什麼,臉已氣得通紅,身上不自覺地顫抖着,卻不妨一腳踩在碎茶杯的杯蓋上,身子一歪眼見就要跌倒,太子朱標眼明手快、忙搶上兩步一把將他扶住。朱元璋卻並不買賬,惡狠狠地瞪了太子一眼,一把將朱標推開,拿起案桌上的奏章甩進太子懷裡:“哼……你……你是太子,你看看.......你看看”,說着又橫眉指了指殿內跪着的衆臣吼道:“你們都看看......你們都是這麼欺瞞朕的?你們敢這麼欺瞞朕,以爲朕不敢剝了你們的皮?”
太子早已經嚇得骨酥腿軟,顫顫巍巍地展開奏本一看,竟是楊懷寧參劾全國十三行省共一百一十四府督撫以空印賬冊繳納錢穀,聯合戶部、上下其手,欺瞞當今皇帝的奏本。
太子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手一抖,奏本竟差點掉在地上,已是叫苦不迭。因那楊懷寧素有文名,與自己十分交厚,被人視爲自己的近臣,這是滿朝皆知的事。此時楊懷寧捅了這麼大一個馬蜂窩,只怕想不連累到自己都難了。
況且這歷朝都默許的以空印上繳糧谷的做法在楊懷寧的筆下竟然說得煞有介事,已然成了欺君罔上的奸佞,這人的文采也可見一斑了。只不過這一本奏本上去幾乎將滿天下的督撫,以及整個戶部的官員得罪個乾乾淨淨。他楊懷寧一個小小的都察院左僉都御使哪裡來的那麼大的膽子?人人都會認爲是自己這個太子在背後做的手腳啊。那......這個天大的屎盆子便要在自己頭上扣個結結實實了。
太子想到此又是急又是恨,恨不得一腳踢死那個成日裡不學無術只會吟風弄月的楊懷寧,虧得自己一直以他有魏晉之風多番迴護,想不到今天他竟能做出這等天大的蠢事來拖累自己。
膽戰心驚的朱標瞥了一眼面目猙獰的朱元璋,整個人都幾乎要癱了下去。
翰林學士宋濂身爲太子的授業恩師,見朱標面色蒼白,忙上前扶了一把,順手接過奏章一看,也驚得呆住了,愣愣地將奏本遞給了身旁的太子少師馮勝。
頃刻間滿大殿的人都看到了楊懷寧的奏本,人人嚇得心驚膽戰,面無人色。大雄寶殿內咳痰不聞,只有幾尊碩大的彌勒佛笑嘻嘻地看着衆人、看着遠方,顯得極爲詭異而又滑稽。
“臣,鳳陽知府陸雲溪,求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了殿內死一般的沉寂。李芳英一聽是陸雲溪求見,暗罵了一句不長眼的東西,卻也不禁他捏着一把汗。
朱元璋此時已漸漸恢復了平靜,只凌厲的眼睛越發陰冷,嘴角露出獰笑,並不召陸雲溪進來,而是自己踱了過去,來到跪在大殿門口,在陸雲溪跟前站定,也不說話。
陸雲溪稍稍擡眼一看,見站在自己跟前的皁靴筒上赫然繡着一條金龍,知是朱元璋,忙重重地磕了磕頭:“臣鳳陽知府陸雲溪有要事急奏!”
“什麼事?”朱元璋聲音沙啞而低沉。
陸雲溪雖然已是歷經官場多年,卻一直因爲官小位卑,從沒有如此近地看過當今皇帝,此時跪在地上想看卻又不敢擡頭,只得又重重地又磕了一個頭:“臣奉旨修築鳳陽城牆,召集工匠一百七十六名,勞役三千二百名,今日便要動工。奈何......奈何......奈何遇到了一些小麻煩!嘿嘿嘿”。
“奈何什麼?遇到了什麼小麻煩?”朱元璋聲音悠地擡高。
陸雲溪只覺得一激靈,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了一層,忙不敢再猶豫:“奈何工匠們反對營建工役,且施以‘厭鎮’之法詛咒吾皇。”
“什麼?”朱元璋聲震屋瓦,矍然變色,十分猙獰地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難道朕這個皇帝好欺麼?難道朕這個皇帝好欺麼?哈哈哈哈”。
聽着皇帝桀驁的笑聲,大殿內人人都暗覺不妙。
果不其然,朱元璋猛然收住笑聲大聲道:“芳英!”
中都留守李芳英年輕氣盛,敢打敢殺,見朱元璋召喚,上前一步大聲應道:“臣在!”
朱元璋凝視着自己幼年時拜過不知多少遍的佛像,沉吟良久,忽然獰笑道:“帶上你的禁軍,拿下抗旨的一百七十六名工匠,一個也不許走脫!”
李芳英面無表情,沉聲道:“臣遵旨!”扭頭要走卻又停住了,問道:“敢問皇上,抓了之後呢?打進死牢麼?”
陸雲溪忽然插嘴,急忙擺手道:“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啊,把工匠都關起來了我還怎麼修城牆呢?”
朱元璋瞥了一眼陸雲溪,黑不見底的瞳仁冒出冷光,嘿然一笑:“嘿嘿嘿,當然不能關起來!”
陸雲溪聽朱元璋竟然聽從自己的建議,不禁舒了一口氣,暗暗得意。
“哼哼哼,這些人膽敢違抗聖旨,圖謀不軌罪,詛咒君父,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怎能關起來了事?哼哼,他們以爲朕不敢殺他們?那他們就錯了!李芳英聽了,一百七十六人全部拘拿,立刻斬首示衆!一個都不能留!你記住了,帶上一百七十六顆人頭來見朕,否則朕就治你欺君之罪!”朱元璋聲音很淡,卻殺氣騰騰。
滿大殿的人的心都跌進了谷底,卻沒有一人敢這個時候來捋他的虎鬚,都跪在地上抓着地縫,強忍着心中的恐懼和不安。
李芳英淡淡一笑,咬牙道:“嘿嘿,臣遵旨,立刻去辦,一百七十六顆人頭,一個都不會少的!”言罷轉身點了一干禁軍呼嘯而去。
陸雲溪此時已嚇得呆立當場,不知所措。
朱元璋看了看他,冷冷道:“哼哼哼,你呆在這裡做什麼?你且去罷。”
“那......營建中都的事......怎麼辦?”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擺了擺手,冷冷道:“停了罷!朕立刻回京,所有皇子也一併回去,你修的城牆,朕是不看了!”說完似乎已是疲憊至極,再不似先前那般面紅耳赤、殺氣騰騰,瞬間變得臉色蒼白,頭上也忽然陣陣眩暈起來。
太子朱標見狀心知不好,忙上前攙扶:“父皇,父皇,你怎麼了?可要進去歇息?”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莫名地嘆了一口氣:“你且扶朕去玉彬法師房裡躺一躺。今夜就起駕返回應天,你,還有諸位皇子,還有......穎國公.......都一起回去吧”,說着似乎想到了什麼,扭頭看了看仍舊跪伏在地的傅友德,黯然地搖了搖頭,指了指傅友德,示意太子將他扶起:“哼......朕將兒子交給你,就是將大明的基業交給你,那是多大的信任?你怎可任由他們嬉戲胡來?你且記住了,今後教導皇子一定要嚴,不能縱容,毀了我大明的基業,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且起來吧!”
言罷似乎已經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滿是沉鬱和疲憊,悄無聲息地轉身隱入了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