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曾家非常平靜。
靖萱不再鬧脾氣了,安靜得出奇。當奶奶再向她提到顧家的時候,她也不反對了,只是要求把訂婚的時間延後,讓她的“傷口”有足夠的時間來癒合。奶奶對於她使用“傷口”兩個字,頗不以爲然,但,見她已經屈服了,也就不再逼她了。連日的操心和憂慮,使她精神大大不濟,這晚,又受了點涼,就感冒咳嗽起來。雨杭熱心地爲她開了藥,她就臥牀休息了。
奶奶病懨懨的,牧白和文秀也好不到哪裡去。總算靖萱想通了,兩老心情一鬆,這才覺得筋疲力盡。於是,也蜷伏在家裡“養傷”,對小一輩的行動,實在沒有精力來過問了。
於是,雨杭和秋陽安排好了所有的行程。兩人幾度密談,把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全都想好了,各種應變的方法也都想好了。最後,秋陽開始爲家人擔憂起來,這樣一走,對曾家來說,大概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災難吧!面對這樣的災難,他們怎會放過卓家的人呢?現在,卓老爹和秋貴就已失業在家,以後還要面對兒子私逃,和曾家必然大舉而來的興師問罪,卓家兩老,怎能應付呢?曾家在狂怒之餘,會不會對卓家的人進行報復呢?雨杭承認,秋陽的顧慮確實有理。兩人思之再三,竟做了一個最大膽的決定。在動身前兩小時,把卓家三口全騙上車去,只說雨杭需要他們幫忙做點事。等到了杭州,再給卓老爹和秋貴找工作。有江神父在那兒,要找賣勞力的工作實在不難。
結果,這次的“私奔”,到了最後,竟演變成了一次大規模的“集體逃亡”。當夢寒知道整個計劃一變再變,居然變成這樣的結果時,心裡真是不安極了。她私下問靖萱:
“我們這樣做對嗎?不會太殘忍,太無情嗎?將來不會良心不安,後悔莫及嗎?我們全跑了,留下三個老人,會給他們多大的打擊呀!現在奶奶已經臥病,看起來那麼衰弱,爹孃又都是老好人,怎麼接受這個事實呢?”
靖萱緊張地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
“此時此刻,你是不能再反悔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了!咱們並不是鐵石心腸,要毀這個家,而是無法在這個家裡自由自在地生活,我們是逼不得已呀!如果我們不殘忍,就是他們殘忍!沒辦法了!我跟你說,我們並不是拋棄他們三位老人家,而是要證明一些事情給他們看!等他們發現我們兩對,確實幸福美好的時候,他們就不會再反對我們了,到那時候,咱們還誰會想待在英國呢?只要他們肯接受我們的那一天,我們立刻回家,再來彌補今天帶給他們的傷害!”
夢寒看着靖萱,不能不佩服地說:
“靖萱,你比我勇敢,比我堅強!但願我能有你的信心就好了!”
“明晚就要動身了,你可不能再舉棋不定,你會讓雨杭大哥發瘋的!”靖萱着急地說,“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待在這個家庭裡,你的結果我還不能預卜,我自己,是隻有死路一條了!”
“別急別急,”夢寒穩定了一下自己。“已經走到這一步,怎麼還能臨陣脫逃呢?你說得對!將來,我們還有的是機會來彌補他們三位老人家!我,不再猶豫了!”
七月二十日,深夜十二點正。
一輛大貨車悄悄地駛到曾家大院的後門口,停在那兒靜靜地等候。卓家的人全等在車上,誰都不說話,氣氛十分緊張。卓家二老和秋貴,在最後一刻,終於明白雨杭和秋陽在做什麼了。心裡又是害怕又是震驚,但,想起這些年來,和曾家的恩恩怨怨,以及目前的走投無路,他們也就茫然地接受了這種安排。因爲他們早已方寸大亂了,不接受也不知道能怎麼辦了。
曾家大院裡,樓影重重,樹影幢幢,花影疊疊,人影約約……是個月黑風高的夜。四周寂寂,除了夜風穿過樹梢,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以外,什麼聲音都沒有。白沙鎮的人習慣早睡,窗窗戶戶,都早已熄了燈火。
暗夜裡,慈媽背上揹着熟睡的書晴,夢寒拿着小包袱,牽着靖萱的手,在雨杭的扶持下,一行人輕悄而迅速地移向了後門口。夢寒手顫腳顫,四肢發軟,心臟跳得自己都可以聽到。靖萱的手心全是冷汗,腳步顛躓。慈媽更是慌慌張張,不住地回頭張望。只有雨杭比較冷靜,卻被三個緊張的女人,也弄得神魂不定。
曾家的後花園實在很大,似乎永遠走不完。才穿過一道月洞門,樹上“唰”的一聲,竄出一隻貓兒來,把四個人全嚇得驚跳起來。這一嚇,書晴就突然醒了過來,眼睛一睜,但見樹影花影,搖搖晃晃,她害怕起來,“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娘!娘!”她一面哭,一面叫着,“好黑!書晴怕黑!娘!娘……”
四個人全都驚慌失措,手忙腳亂。
“怎麼醒過來了?”慈媽急忙把她抱到身前,哄着,“書晴不哭!書晴不怕!慈媽和娘都在這兒!”
書晴這樣一哭,夢寒的心“咚”的一下,就直往地底沉去,心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天意如此!老天不要我走,因爲這是件大錯特錯的事!”
夢寒急忙把自己手裡的包袱往靖萱懷裡一塞,用力把靖萱推向後門口。
“快走!”她低呼着,“走掉一個是一個!”
雨杭緊緊地拉住了夢寒的手。
“什麼走掉一個是一個,你不走,誰也走不掉!”
“哇!哇!哇!”書晴哭得更大聲了,“娘!娘!奶奶!爺爺!太奶奶……奶孃……”她要起人來,“你們都在哪兒啊……”
“書晴別怕!娘在這兒!”夢寒僕過去抱住書晴。
這樣一陣亂,已經驚動了曾家的更夫,只見好幾個燈籠都點着了,遠遠的已有老尤的聲音傳來:
“老楊,有動靜,怕是有賊……”
雨杭拉着夢寒,急忙往後門口奔去:
“咱們快跑!車子就等在後門口!孩子給我,我們衝過去!”他嘴裡說着,就不由分說地搶過書晴,抱着書晴就向後門跑。
“不行不行!”夢寒死命拉着他,硬把書晴奪了下來,書晴被兩人這樣一陣搶奪,更是哇哇大哭。夢寒摟緊了書晴,掙開了雨杭的掌握,急促地說:“命中註定,我走不了!雨杭,你快把握時間,把靖萱送走!再耽誤下去,全體都會被抓住!你瞧,人都過來了,下人房的燈全都亮了……我和慈媽在這兒擋着大家,你們快走!”
“你省下說話和拖拖拉拉的時間,咱們已經奔到車上了!”雨杭生氣地說,“最後關頭,你還不快走!”
“來不及了!”慈媽低喊着,“老尤和老楊都來了!雨杭少爺!你快送靖萱小姐走吧!否則,全體都被逮個正着了!”
雨杭看看四面燃起的點點燈火,知道大勢已去,恨得想把夢寒殺掉!重重地跺了跺腳,他拉起靖萱的手,就往後門口衝去,嘴裡說:
“沒辦法了!只得走一個算一個了!”
“嫂嫂!”靖萱兀自回頭驚喊,“那我也不走了,改天再大家一起走……”
“你別再耽誤了!”雨杭恨恨地說,拖着她直奔而去。“再不走,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費了!”他打開後門,和靖萱消失在夜色裡。
慈媽機警地奔過去,趕緊把開着的後門,迅速地關了起來,剛剛把門閂閂好,老尤和老楊已經提着燈籠,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
“啊?是少奶奶!”老尤驚愕地看着夢寒。
其他的下人也紛紛趕到,詫異地問着:
“什麼事?什麼事?發生什麼了?”
“沒事沒事!”夢寒竭力維持着鎮定,心臟“怦怦怦”地跳着。“書晴不知道怎麼搞的,一直睡不着,大概房裡太熱了,鬧得不得了,我就和慈媽帶她出來透透氣,誰知道一隻貓黑不溜丟地竄出來,就把書晴給嚇哭了……驚動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
“原來是這樣啊,”老尤鬆了口氣,“我還以爲鬧小偷呢!沒事就好了!”他回頭對家丁們說:“去吧去吧!沒事沒事!”
衆家丁聽了夢寒的解釋,都不疑有他,就紛紛地散去了。老尤還殷勤地提着燈籠,把夢寒送回了房裡。
房門一關上,夢寒就蒼白着臉,急急地問慈媽:
“他們有沒有懷疑什麼?我露出破綻了嗎?”
“今晚是搪塞過去了,只怕明天大家發現靖萱跑了,再來追究,咱們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慈媽看着夢寒,不禁長長一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居然會沒走成……我……我帶書晴睡覺去!”
書晴很快地就睡着了。夢寒在房間裡走
來走去,手腳依然發軟,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靖萱和秋陽,是不是平安起程了?會不會再碰到意外?不知道雨杭對自己的臨陣脫逃有多麼生氣?不知道明天東窗事發以後,曾家會亂成什麼樣子?不知道奶奶會不會派大批的人去追捕靖萱……就在她坐立不安,神魂不定的時候,忽然門上有輕輕的叩門聲,夢寒整個人都驚跳了起來,慈媽已一個箭步過去把門拉開,雨杭緊繃着臉跨了進來。慈媽一句話都沒有問,就照老樣子溜到門外去把風。
“他們上車了嗎?走了嗎?”夢寒急迫地問。“沒再發生意外吧!”
“走了!”雨杭簡短地說。猛地就伸手一把抓住了夢寒,激動地、憤怒地低吼:“你爲什麼要這樣子對我?你不是說天涯海角都跟我走嗎?你不是說對我的愛是無怨無悔的嗎?”
夢寒張口結舌,熱淚盈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你不會突然停下來,絕對不會!哪怕書晴的哭叫聲可以驚天動地,你腳下也不會停,你會跑得更急,更拼命,爲了挽救一個希望,一個咱們夢寐以求的希望啊!”
夢寒在他這巨大的憤怒和絕望下,無路可退,無處可逃,只能被動地看着他,心裡已然翻江倒海般地涌起了後悔。
“你停下來,你整個退縮了,即使我就在你身邊,也無法讓你勇敢,你究竟在懷疑什麼?我對你不夠誠?愛你愛得不夠深?到底還要我怎樣做,怎樣證明呢?把心肝都挖出來嗎?”
夢寒受不了了,她崩潰地撲進雨杭懷裡,用盡自己渾身的力氣,緊緊地擁着他,哭着低喊:“不要不要,我知道我辜負了你,對不起你,讓你又傷心又失望,你計劃了好幾個月,我在剎那間就全給破壞了!可是……我真的不是蓄意要這麼做的,求求你不要誤會我,不要這麼生氣!”
夢寒說得泣不成聲,雨杭的心絞痛了起來,他一把緊擁着她,閉着眼睛不住的嚥氣,痛楚至極地說:
“我不止生氣,我還恨得要命,我真恨我自己不夠好,所以不能讓你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不是的!不是的!”她悽苦地喊着,“是我自己太矛盾……我有太強烈的犯罪感,因爲我和靖萱不同,他們兩個,畢竟男未婚,女未嫁,我相信長輩們終有一天會原諒她!可我不是,我這樣一走,是不守婦道,紅杏出牆,不但辱沒門風,還毀掉了你和這個家庭的情深義重,至於帶走書晴,更是摧毀了長輩們最後的希望和慰藉……你瞧,我一想到我會給曾家留下這麼多的慘痛,幾乎是徹底地毀滅,你叫我怎麼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呢?坦白說,今天我是鐵了心,要跟你走的!我拼命壓抑着自己,不讓自己退縮,不讓自己反悔,可是……當書晴突然醒來,放聲大哭的時候,我的直覺竟是,天意如此!老天不讓我走,因爲那是錯誤的……所以我……臨陣退縮了!”
雨杭不再激動,整個人陷進一種絕望的情緒裡去。
“如果我再安排一次,你也會這樣是不是?你也會臨陣退縮?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麼可以不知道?那你要我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就在曾家這重重的鎖,重重的門,重重的牌坊下掙扎一輩子嗎?”
夢寒答不出來,淚水已爬了滿臉。
慈媽不知何時,已悄悄進來了,這時忍不住插嘴說:
“我說……現在不是你們該怎麼辦的問題,該傷腦筋的,是明天要怎麼辦?當大夥兒發現靖萱跑了,咱們要怎麼說?”
兩個人擡起頭來望着慈媽,被慈媽的一句話拉回到現實。
“你們的事,來日方長,可以慢慢地再來計劃,但是,明天轉眼即到,我心裡直髮慌,難道你們不慌嗎?”
雨杭用力一甩頭,長嘆一聲:
“我這麼失望,這麼痛心,我幾乎已經沒有力氣,來想明天的事!總之,咬緊牙關,三緘其口,不管他們問什麼,就說不知道!”
“可我……還是怕呀!”慈媽說,“咱們已經被老尤他們撞見,不知道老尤會怎麼說?奶奶不起疑纔怪!”
“你們對老尤怎麼說的呢?”雨杭開始擔心了。
“說是書晴睡不着,帶她出去透透氣,結果又被野貓給嚇哭了!”
“就這麼說,明天一早,要和書晴說好,如果奶奶問起來,她的說法要一致!反正咱們要絕口否認,一個字也不可以泄露!只要我們死不承認,奶奶他們即使懷疑,也無可奈何!熬過了二十五號那一天,他們就上了船,誰都沒辦法了!”
“對!也只能這樣了!”慈媽點點頭。
雨杭再看看兩眼紅腫、神情憔悴的夢寒,心中驀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除了嘆氣,他實在不知道還能拿她怎麼辦?他就又嘆了口長氣,說:
“好了,咱們都該去睡一睡,纔有精神應付明天!”
他轉身走了,腳步和身影,都無比地沉重。
曾家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發現靖萱失蹤了。早上,因爲奶奶沒有起牀吃早餐,牧白和文秀又貪睡,大家就在自己房裡,各吃各的。所以,直到吃午餐時,綠珠才氣極敗壞地跑來說,整個早上都沒見着靖萱,問其他的人看見了沒有,奶奶一聽,疑雲頓起,跳起來就說:
“我去她房裡看看去!”
於是,所有的人,都跟着奶奶去了靖萱房。房裡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奶奶四面一看,心臟就往地底沉去。
“張嫂,俞媽,綠珠,你們給我打開她所有的櫃子抽屜,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有沒有留下信箋紙條什麼的!”
下人們立刻動手,只一會兒工夫,綠珠已白着臉說:
“她的貼身衣物,少了好多,還有她的釵環首飾,也都不見了!”
奶奶的柺杖,“咚”的一聲,往地上重重地一跺。
“立刻給我到卓家去!把他們每一個人都給我抓來!雨杭,趕快組織一個搜尋隊伍,他們跑不遠的,不管他們去了哪兒,我非把他們捉回來不可!”
全家這一亂,真非同小可,當大家確定靖萱是跑掉了之後,文秀就不顧奶奶的暴怒,放聲痛哭起來了。她不相信靖萱能這麼狠心,不相信她不要爹孃,更不相信她會拋棄了這個家……哭着哭着,難免又想起死去的幾個孩子,更是哭得慘烈。奶奶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氣得臉色發青。當牧白和雨杭回來說,卓家全家都不見了的時候,奶奶才崩潰地倒進了椅子裡。
這樣強大的一記悶棍,打得曾家三個長輩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平日精明能幹的奶奶,此時躺在椅子裡,不住地猛咳,本來就在感冒,似乎突然嚴重了好多倍。雨杭趕快幫她量體溫,果然,發燒到三十九度。雨杭立刻給她開藥,她“唰”的一聲,把藥瓶揮打到地上,藥片滾得一地都是。奶奶高高地昂起頭來,大睜着她佈滿血絲的眼睛,她一面喘着氣,一面沙啞地吼着:
“給我去找!發動所有的工人,家丁,店員……能發動多少人,就發動多少人,發動不了,就去給我僱人,多少錢我都不在乎!他們這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目標顯著,不可能找不到!”奶奶的柺杖,重重地跺着地,發出急促的“篤篤”聲響。“可惡極了!居然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全家出動來拐走靖萱,簡直是喪心病狂!我不找回他們,誓不甘休!去!牧白,雨杭,別給我站在這兒發愣!去!去碼頭問所有的船,去每條公路打聽,去給我翻遍安徽的每一寸土地,不把他們逮回來,我這個老太婆也不要活了!”
奶奶如此激烈,使夢寒膽戰心驚,情不自禁地,她看了雨杭一眼,雨杭飛快地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就和牧白匆匆地出門去了。
到了晚上,各路人馬紛紛回來,所有的搜尋都是白費,一無所獲。奶奶不可置信地說:
“怎麼可能找不到?難道他們幾個會飛天遁地不成?”
“奶奶!”雨杭強作鎮定地說,“這白沙鎮四通八達,水路有水路,旱路有旱路,最麻煩的是,還有山路!如果他們存心躲在人煙罕至的地方,上了哪座山的話,那就怎樣都找不到的!咱們安徽山又特別多,不說別的,那著名的黃山,就不知道有多大!”
“上山?”奶奶一怔。“不會吧!那秋陽唸了一肚子的書,跑到山裡去幹什麼?他不是很有才氣嗎?不是想揚眉吐氣給我看嗎?他這種人,纔不會把自己埋沒在深山裡!我不信!他們會去大地方,大城市……對了!馬上派人去北京!一定在北京!那卓秋陽不是在北大唸書嗎?他一定處心積慮了好多年,今天的行動,大概早就
有預謀了!明兒一早,就給我派人去北京!”
雨杭暗暗地抽了口冷氣,這曾家的老奶奶,實在不是等閒人物!幸好他們沒去北京。
夜深了,怎樣都無法再找了。大家筋疲力盡地回房休息,奶奶也吼不動了,叫不動了。吃了退燒藥,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又是一天疲如奔命的搜尋。牧白也派了幾個得力的夥計,立刻動身去了北京。但是,大家都知道,找尋得到的希望十分渺茫。即使知道他們藏在北京,可北京地方那麼大,哪兒去找這幾個人?何況,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兩個人想必生米已煮成熟飯,就算找到了,又要把他們怎麼辦?牧白見雨杭找得十分不起勁,心裡也明白他寧可找不到。不禁後悔當初沒有聽雨杭的,乾脆讓他們成了親,不是免得今日的傷心和奔波嗎?人的悲哀,就在於永遠不能預知未來。他忽然就覺得自己老了十歲。看着雨杭的眼光,竟總是帶着點哀求的意味:千萬千萬,不能再逃掉一對呀!他心裡的沉沉重擔,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了。
第二天晚上,老尤再也熬不住,去了奶奶的房間,稟告了靖萱失蹤那晚的大事,夢寒和慈媽帶着書晴都在花園裡!
奶奶這一驚非同小可,思前想後,不禁暴怒如狂。她直接就衝進了夢寒的房裡,柺杖一跺,厲聲地問:
“你說!靖萱是不是你給放走的?啊?”
夢寒臉色大變,脫口驚呼着:
“沒有!沒有啊!我……我怎麼會放走靖萱?這話從何說起?”
“慈媽!”奶奶大喊着,“你給我滾過來!”
慈媽面無人色,渾身簌簌發抖。
“說!”奶奶怒瞪着慈媽,“前天晚上,你和夢寒帶着書晴在花園裡做什麼?掩護靖萱逃走,是嗎?給她開門關門,是嗎?別說不是!你們已經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老太太……不……不是啊……”慈媽抖得言語都不清了,“咱們是……是出去散步……散步……”
“散步!”奶奶吼得好大聲,“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嗎?”她用柺杖一指夢寒,“你給我從實招來,他們去了什麼地方?我現在都明白了,她會停止絕食,就是你在給她出主意,你放走了她!你這個吃裡扒外的下賤女人!咱們家就敗在你手上,毀在你手上!當初若不是你冷若冰霜,靖南不會死於非命,今天若不是你穿針引線,靖萱不會和人私奔!你這個心術不正的妖孽!”
夢寒聽着這樣的指責,真是又驚又痛又委屈,她激動地叫了起來:
“不……您怎能把我說得如此不堪啊!”
“別在我面前喊冤,你的心術正不正,咱們彼此心裡都有數!”
“就算我再怎麼心術不正,我也沒有出賣這個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夢寒悽楚至極地喊着,“我寧可自己受凌遲之苦,被千刀萬剜也認了,天知道我是怎樣的一片心!”
奶奶衝了過來,抓着她的肩膀一陣亂搖。
“你少裝模作樣了!我現在沒有時間來跟你細細地算,什麼叫凌遲之苦,千刀萬剜!這個家讓你衣食無缺地做少奶奶,給你的感覺竟是這樣八個字!你這女人有一顆怎樣的心,天知地知,不言而喻了!我慢慢再跟你算這個,現在,你先給我說!你把靖萱弄到什麼地方去了!說!”
“我不知道啊!”夢寒咬緊牙關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不是我放走的,不是不是啊……”
“你故意不招,你故意要氣死我!”
奶奶用力一推,夢寒站立不穩,跌了出去,腳下一絆,絆倒了椅子,她就連人帶椅子一齊摔落於地。此時,雨杭,牧白,文秀,連書晴和奶媽都奔了過來。慈媽已經發瘋般地在狂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奶奶要打我們小姐啊……”
奶奶本無意對夢寒動手,卻被慈媽這一喊,喊得心頭火起,當下就高高地舉起柺杖,用柺杖頭對着夢寒的背,狠狠地砸了下去。頓時間,有個聲音瘋狂般地大吼着:
“不可以!”
這聲“不可以”叫得真是肝膽俱裂,同時,聲到人到,雨杭已飛撲過來,合身撲在夢寒身上。龍頭拐就重重地砸在他的背脊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這一柺杖正好打在脊椎骨的下方,尾椎骨上面。雨杭頓時痛徹心肺,不禁脫口大叫:
“哎啊……”
奶奶駭然退步,柺杖掉落在地上,她驚怔地看着地上的雨杭和夢寒,如此地捨身相護,忘形一撲,使奶奶在剎那間有所知覺。但,更讓她驚懼的,是這一棍如此沉重,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雨杭?打在夢寒身上她不會心痛,打在雨杭身上,她卻驚慌失措了。顫巍巍地走上前去,她本能地就向雨杭伸出手,想要去扶他,嘴裡喃喃地說着:
“雨杭……我……我……”
她的手纔剛碰到他的頭,他就怫然地一把撥開奶奶的手,憤憤地嚷:
“別碰我!”
奶奶一震,接觸到雨杭憤怒如狂的眼神,這眼神像兩支利箭,直刺向奶奶的心坎。奶奶竟身不由主地退了一步。雨杭死死地盯着奶奶,顫聲地問:
“你知不知道這柺杖是可以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重?今天是我擋住了,如果打在夢寒身上,她瘦骨伶仃的一個女子,怎麼承受得住?這是脊椎骨,打斷脊椎骨會造成終身殘廢,你知道嗎?爲什麼要下這樣的重手?難道曾家不是仁義之家,而是暴力之家嗎?”
奶奶何曾受過這樣的搶白,氣得臉都綠了,老羞成怒地一瞪眼:
“你……你這樣子吼我,簡直是反了!我教訓我的孫媳婦,關你什麼事?我這也不是頭一回拿柺杖打人,誰又叫我給打殘廢了?夢寒行爲不端,放走靖萱,我就要打!打出她的實話來!不要你管!你給我讓開!”
“我就是管定了!”雨杭一邊吼着,一邊奪下柺杖,在衆人的驚呼聲中,迅速地衝到門口,把柺杖像擲長矛似的擲了出去。
奶奶驚得目瞪口呆,牧白已衝上前去,抓住雨杭的手,急急地喊:
“你瘋了嗎?怎麼可以這樣對奶奶?”
夢寒的眼淚滴滴嗒嗒地往下直掉,跪爬過去,急切地痛喊着:
“雨杭!求求你不要再冒犯奶奶了!奶奶生氣,讓她打兩下就是了!求求你別攪和進來吧……”
奶奶看着夢寒,再看看雨杭,又痛心又憤怒又懷疑地說:
“你這樣護着她?難道放走靖萱,也有你的份?”她的眼神凌厲,聲音尖銳,“我懂了!你們兩個,一個負責靖萱,一個負責秋陽,裡應外合,導了這樣一齣戲,對不對?是不是你們兩個人聯合起來做的?說!好,不說是吧!來人呀!給我把夢寒關進祠堂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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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一聲,牧白對着奶奶直挺挺地跪下了:“娘!”他痛楚地喊着,“事情沒有弄得很清楚,千萬別屈打成招呀!現在,家裡已經亂成一團,孩子們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請您千萬息怒,別把僅有的也逼走了!”
奶奶聽牧白這樣一說,心都絞痛了。此時,才四歲大的小書晴,也奔了過來,學着牧白的樣子,對奶奶“噗通”一跪,哭着喊:
“太奶奶!不要打我的娘!不要關我的娘!”
奶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人,憔悴的牧白,小小的書晴,心裡一酸,想到自己從二十歲守寡,守到今天,守得家破人亡!幾十年的悲痛都涌上心頭。淚水,竟也奪眶而出了。她吸了吸鼻子,沙嗄地說:
“罷了,罷了……”她回過身子,文秀早已拾回了她的柺杖,過去攙扶着她回房去。她握住柺杖,雙手簌簌地抖個不停。扶着文秀,拖着柺杖,她顫巍巍地,腳步顛頗地,蹣跚地走了。
這邊,奶奶和文秀的身影剛剛消失,牧白和夢寒就同時撲向了雨杭:
“你被打傷了嗎?要不要請大夫……”牧白問。
“你怎麼要這樣撲過來?萬一打到頭上怎麼辦?”夢寒問。
牧白和夢寒同時問了出來,立刻不由自主地彼此對看了一眼。夢寒爲自己的忘情一驚,牧白卻爲夢寒的忘情也是一驚。雨杭吃力地站了起來,深深地看了夢寒一眼,未能走成的沮喪依舊燒灼着他,他憋着氣說:
“背上不痛,痛在這裡!”他一拳捶在胸口上,掉頭就走了。
夢寒一震,心中緊緊地抽痛了。她走過去,把小書晴緊攬在懷裡,似乎唯有用這小小的身子,才能壓住自己那澎湃的感情。牧白再看了她一眼,忽然間,他感到無比地恐懼和無比地憂愁。那種隱憂,比靖萱的出走,更加撕痛了他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