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閨的學習枯燥而死板,那些傳統的手工藝按理我也是要學的,但是由於女奴被轉爲破格後就不必再學這些,所以我幸運的只需學習各種規範的律法。
我知道在狐戎,女子的等級劃分很精細,但是沒想到破格的衣服和繩結的色彩有等階劃分,卻不知原來繩結還隱含着不同的意寓,其實這本不是什麼大秘密,古老的傳統手工藝裡,不同的繩結都有不同的含義,就是城市裡的繩結編法也有描述每一種結飾的含義,只是我一直沒有過多接觸,纔會忽略掉。
如今在律閨得到了學習,終於明白了最初豔若帶我來狐戎時,親手從那精美的匣子選出一款繩結給我係上時,爲什麼凌風會有那種訝異的表情,以及後來遇到的人,看到我的繩結也是同樣的意味深長,當初我以爲是初到狐戎就得到繩穗的級別令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卻不知他們其實驚訝的是我繩飾上編織的款式,那是一種最精細最繁複的編法,所以要讓那個結形上下左右的均稱並不容易。狐戎族男子願意花這麼大的心思編成一個結,全是因爲它是訂情之物,帶表求婚與情意,就如同古代女子拋繡球選夫君,或者男子贈送梳子給女子代表求婚的意思一樣。
在律閨學習,也知道了針罰,這古老又折磨人的刑罰,在狐戎算是最低懲罰之一了,當初豔若語出嚴詞,執意先動手給我處以針罰,只是因爲如果慢一拍,我的下場將被嵐夜他們貶爲奴籍,並且還會承受更嚴重的懲罰,畢竟在狐戎裡,女子得罪戎貴,量刑是由那些戎貴來定的。當時豔若一再的提醒我去按他們的意願行事,我卻爲了仁愛而拒絕,纔不得不讓他用刑,以此來壓下了嵐夜他們的不滿。
而破格的主人如果固執的要爲破格得罪了戎貴之事而私自用刑罰來結束一場糾紛,那麼此主人就是公開表示,這樣的過錯,他會分擔一半。也就是說,豔若當時雖給我執行了針罰,而他也同樣受到了所謂“包庇罪”的刑罰,那就是——走熱炭。
走熱炭,顧名思義就是在發紅的炭火上行走,古老的狐戎之意便是:要包庇,就要有勇氣走上包庇之路,走熱炭,神之裁決,族之警示。不能快走,只能慢走,五米的熱炭,一步一個腳印,步步是血印,走過了,神恕,族恕。走不過,就倒在那裡被燒死吧,反正狐戎族不缺男人,少一個販首,會有更多的人爭着來當。
豔若,他是沒有武功的啊,沒有武功是怎麼走過那些熾熱的紅炭。
我坐在律閨的教室裡,聽着每一種刑罰,獨獨這一個讓我心頭顫慄,一直到授課結束都沒有停止。我才明白,爲什麼那天我針罰後,是凌風送我回了窯洞而不是豔若,而我病的時候,豔若也能耐心的避而不見,依他的個性,我是祭巫之人選,我發燒成那樣,他定是要來看一下情況纔對,結果卻是燒退後纔出現,而且也只是小坐了一會,定是腳下踱步艱難,所以看望我後,便匆匆離開。我也明白了他爲什麼狠心的讓雅子她們不準幫助我,因爲這是我自找的,他爲我受了罪,依他的個性怎麼可能看到我安然生活,他疼痛,自然也得我陪着他一起疼痛纔對,這纔是豔若的風格!
那麼,後來我被女貢陷害,嵐夜帶我走,他明明在街角看到我卻沒有阻止,一個是因爲他的確想讓我提前熟悉貴邸的情況,一個是因爲他的傷勢還沒好吧!所以他只能讓嵐夜來教導我,纔有了那個租議協定,但他又不放心,也就纔有了羽魄的出現。
我走在玉蘭花樹下,遇到了凌風,我問他我所理解的真相,得到了證實。
我輕嘆:“凌風,爲什麼當時不說,現在卻又說出來了呢?”
凌風微笑:“因爲你是要競選祭巫的人,自然要多加磨練,那些什麼仁愛會讓你邁不出那一步。你當時對豔若有情,更是一種牽絆,若我告訴你那些,會讓你對豔若存有期盼,覺得不管事情發展到什麼狀況,他都會出手幫你——雖然實事上的確如此!但是讓你知道了,只會對你有害,消磨你的意志,你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堅毅而冷靜地站在這裡!”
我默然。也許是會這樣,但也許也不會。那一條路我沒有走過,所以不清楚會是怎麼樣一種結局。但是現在,這樣的真相,讓我全身一陣一陣的抽痛,這是怎麼狀況呢,本來說好當豔若是透明的,不會再對他動情,卻在我能正常面對豔若時,又讓我這般難過和心痛。
心痛就心痛吧,豔若終是不能再愛的,不要爲這些事情動搖,心一定要冷,城市一定要回!
我閉上眼,縮到牀角,自我麻木,自我催眠,自我提醒。
黑夜到來的時候,我在月光下漫步,僅限於在窯洞門外四五米的地方來回地走,我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走,只是覺得似乎這樣走來走去,心裡忽然就平靜了很多。於是想起看電視或者一些小說描述一個人惶惑不安時,通常都有這麼一個片斷,看來這樣的確是有些真實效果的,不然爲什麼總會有這種表現方式。而現在,我也在如此。
月亮慢慢變得迷朦,成了一個弧弦,像古老的樂器:箜篌。
遠遠的,我看到他走來,白色的錦袍在月光下那彩色的繩穗輕輕緩擺,如散了一地碎櫻,步步生花的美。他向我走來,嘴角含笑,越走越近,然後站在離我一尺的距離,輕聲道:“歆,沒想到你會散晚步,我們真是有默契。”
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他一臉驚謊,“怎麼了?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我雙手捂住臉,淚水止也止不住。我知道我爲什麼要在夜裡走來走去的散步,因爲心止不住,因爲還是情不自禁的想念了,所以纔會那麼無措而惶恐,纔會在月光下如迷路的小孩。當他出現,我以爲看到了方向,卻發現,原來只是如海市蜃樓般的假想。當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就知道他非豔若,而是——莊辰。
我捂住臉,無聲的流淚,感覺到指尖的溫暖順着指縫滑下,原來再怎麼自欺欺人,也是無用。就一句話,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他們誰是誰。就如炫所說的:薇安永遠能一眼分辨出他和青奕。所以,我和薇安的愛一樣深刻,只一眼就能分辨真假的深刻。
莊辰輕輕的抱住我,那長長的假髮隨風飄揚,一邊小心的安慰着我,說一定可以回到城市的,一定能讓我幸福的,等等,他還欣喜地道:“歆真好,能一眼就認出我是誰,我這幾日以豔若的形象出現,都沒人發現不對勁呢。我真高興,因爲歆一定是喜歡我的,所以才能認出我來。”
我聽着心尖上更是痛楚一遍。
在狐戎的日子裡,我不止一次的分析和假設,如果沒有那個玉蘭花的相遇,我現在也許會有一個美麗的愛情。而那些風月都與莊辰無關,沒有豔若,我豈會將心放在莊辰身上,沒有豔若,莊辰永遠是我的弟弟。但是,種種假設也只是一種自我解脫的方式,拉回到現實,終是那麼深愛的愛着,想騙一下自己也不行,想將莊辰當成豔若也不可以,就那一秒的時間,心在選擇真實,無法迴避。
我終於深切的體會到了薇安的痛苦,覺得我幾乎與她就是一個人了。
但是又怎麼樣呢,我要離開這裡,要回到城市,而豔若,當他選擇一定要做戎主時,就已經明示,他是決不會離開狐戎的了。我和薇安一樣,固執的想要回到城市,而薇安的返家是被青奕施計阻止了,而我還有機會。爲此,我必須違心——對自己殘忍。
所以現在,在我還能面對着同一張臉哭泣時,我沒有剋制,也許過了今晚,再了沒有這麼暢快的哭泣了。明天,我將與所有的破格一起去祭殿學習,正式揭開祭巫競爭的大幕。
離目標愈近,愈是難過,才愈想發泄。我哭泣不止。
天光大亮時,我和破格們統一的在律閨導督的帶領下進入了祭殿,被正式安排在了破格學習的院子。與前兩次進入祭殿的感受特別的不一樣,這一次進來,明顯感覺到許多的敵意,並不是全都針對自己,只是一種氛圍,一種敵意的氛圍。
薇安在第一堂課時,就給我們講解了祭殿的基本結構與狀況。她說平日裡不準隨意亂走,坐息時間與在律閨一樣,如果無視這些,那麼所有的後果自負。
“祭殿在山上,所以常有野獸出沒,爲了安全殿周圍都佈滿了陷阱,這種井不是普通的水井,而是用來對付野獸用的,裡面有時會有各種機關,或者關住了一些活的野獸,如果你們因爲好奇而亂走,那麼掉入這些陷阱裡,是不會有人來救你們的。”薇安面目表情的說完這翻話,掃了我們一眼又道:“祭殿周圍還有守護的狐戎武士,如果給他們碰上,又沒有我的相關手令,對你們將會格殺無論。”
聽到這裡,我不禁吃驚,這麼說以前我亂走是得到了祭巫暗中的對這些武士的交待了吧,因爲我一次也沒碰上這些所謂的武士,而與豔若掉入陷阱中的最初那一次,也只是有驚無險,現在想來明顯是有人暗中相助,而豔若當時那麼篤定,也是知道祭巫會幫他的吧,只是不方便出面,纔會繞了那麼大的彎來解救我們,也就是說祭巫知道我們出了陷阱,誤入了神兵閣的事情,所以我後來又回到祭殿,她才那麼的波瀾不驚。
狐戎果然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地方,每一個男人都心細如髮,也同時奸滑狡詐,都會是一名英雄,能運籌帷幄。販來的女子個個百裡挑一,敏睿機鋒、才華橫溢。如果這裡是一個天下,他們完全可以演繹一場戰國之亂,後宮之爭。所以在這裡,保命的方法是,誰都不能輕視,鋒頭不能太過,卻不能一點也不外露,而明哲保身的基本就是:懂得任何一個秘密,都不能說出來,一定要藏在心裡,這不僅是一個大砝碼,也將是一種優勢,還是能降低那些無處不在的“眼睛”防備,令自己的生活更輕鬆一些。
匿影是沒辦法跟着我入祭殿暗中保護我的,豔若也說過,祭殿的“眼睛”不是一般的多,我想全因爲那個青奕防心太重,太愛薇安的緣故,生怕有一天她逃了,或者炫逃跑出來救她。所以對於祭殿的危險,我心中有數,知道遲早要獨自解決。不出我所料,在祭巫學習沒幾天,就傳來有破格落入陷阱的消息,或者一些破格失蹤,或無故死亡的。而我在淡然的學習中,某一天也終於面臨了這樣的危險。
那是一個美麗的午後,萬里無雲,許多黃鸝在枝頭鳴叫,樹林翠綠,散發着春天才會有的新嫩的香氣,靜蘭亭亭玉立,她看着我微笑道:“歆,這時候不是春天,卻春意盎然,多麼奇妙。”她撫了撫頭髮,摸了摸頭上的髮簪,然後伸手攙着我,向最初認識般那樣對我溫柔的微笑。
我看着她,反手將她攙住,輕聲道:“靜蘭,我想過任何一個人,卻沒想到這個最初的危險竟是由你帶來。”然後我看着她的臉色一點點的發白,緩緩的摔倒在草地上,手裡有一根極細的紫針,與那時女貢諂害我時的一模一樣。這根紫針,在我重返律閨時,無意中看靜蘭的髮簪中的雕飾裡有這麼一根細長的尖利。她天天都帶着這款髮簪,幾乎成了唯一珍愛的飾品。她那時一臉情動地說,那是她的未婚夫選她做樂安時送給她的。
未婚夫,選她做樂安呀,在狐戎裡,不是嵐夜是誰?那時候,她已經開始防着我了吧,那個女貢的諂害,嵐夜是知曉的吧,難怪見到我時的表情,那麼平靜,縱使裝出幾分驚訝,那種神態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有幾分彆扭的,因爲太假,太假,太假!
我將細針緩緩的收入寬大的袖子裡,轉身慢慢離開。靜蘭手上的紫針是假的,早已被我換過,上面沒有任何的毒性。
“莊歆,你要那麼細的針做什麼?”那夜莊辰奇怪的看着我。
我淡淡地道:“練習鍼灸啊,律閨裡有這個課程,雖然是選修,但是覺得學一下也是好的,有病有痛能自己醫治。你只管回去對豔若說就好。”
莊辰凝視着我:“鍼灸?別唬我,我見過鍼灸,可不是紫色的。而且,學鍼灸不是一根針就可以搞定的,可是需要很多長短不一的針呢。”
我笑了笑:“只不過喜歡紫色,想弄些與衆不同的保存着,也能區別,弄掉了也好找。我是初學,還沒到治病的程度,自然先用一根針來練習。”
莊辰道:“可是……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就學會的,如果扎錯了穴位,會出人命的,就算不死也有可能癱或傻,你確信你要學這麼沒把握的事情?”
我道:“非學不可,在這裡,很保命的呢。喏,我現在對基本的幾個穴位掌握得準的了。”
莊辰輕嘆一聲:“歆,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有我們保護你。”
我看着他:“總有保護不急的時候,那時候我必須自保。”
我拖着長長的裙襬,緩慢的走回寢居,背後躺在地上的靜蘭我沒有回頭看一眼。我知道穴位掌握不到火候是會害人不淺,但是如果她不動手,我也決不會下手。雖然對着木頭人練習過很多次,但我知道,那一針紮下去,靜蘭是死是活,全看造化,而且那個穴位,如果真活過來,也再也傷害不了我。
第二日,依然晴空萬里,靜蘭被祭巫診治:瘋了。
我坐在寢室裡,敞開門看着別人把癡癡笑的靜蘭帶走,她的身上終於脫下了破格的服飾,換上了一身純潔的白色,長髮輕輕垂下,經過我的房門時,忽然停住,怔怔地注視着我,然後漾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比初識時還要美好。
我淚水一顆顆,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