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三)

神樂觀說是觀,早已朽頹,所幸老頭事先派人打掃過,還算乾淨,居然還有兩間完好的耳房,劉成和方崎在觀中等我們,老頭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着我進了另一間。

我還沒坐定,就皺眉問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夠可憐的了,給你欺負得”

老頭嘆氣,“我有什麼辦法?賀蘭小子雖說不屑於揭穿我們,但也沒安什麼好心,存心要刁難我們,小皇帝年輕氣盛,真要受不住言語鬧將起來,雖說我們脫身無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後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聲,“怕他什麼,他縱做了皇帝,我一樣不懼他。”

“少胡吹大氣,”老頭哼了一聲,隨即正色道:“我正要給你說這個,丫頭,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寶,你打算何去何從?”

“你說呢?”我反問他。

“我不管你怎麼打算,”老頭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個人身份轉換,心性是多半要變的,何況他要做的是皇帝這個全天下最爲無恥最爲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謀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定然與以往不同,你萬不能再當他是以前那個燕王,諸事掉以輕心,要知道,帝王心術,是世間最最淵深最最可怕最最反覆無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嘆了口氣,“他猶與別人不同,他這個皇帝位子是生生從侄子手中搶來的,歷經四年苦戰,數次瀕臨絕境,千辛萬苦於劣境中掙扎得來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執著心,較歷代帝王定然更爲濃烈。”

“你知道就好,”老頭望着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饒是早已心知肚明老頭救走允炆,定然會立即隱居,但別離這麼快便來到眼前,依舊不能自抑的悲涼之意頓生。

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離多,好容易有這數月相聚,轉瞬便要別離,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紅塵歲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見,只怕今生無期。

卻叫我,如何捨得?

心中一衝動,我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驚,隨即想起,於這京華煙雲地,其實並無可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無論是自己所厭惡的兄弟姐妹,還是即將成爲皇帝天威難測的父親,都不能給我如伴在外公身側的溫情欣喜,山莊諸人,纔是我真正的親人,我真真是蠢了,怎麼就想不到要和他們一起?想到當年在山莊那段難得暢朗的日子,一時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頭聽得我話也怔了怔,隨即無聲搖了搖頭,我詫然道:“怎麼?你不肯帶着我?”

“你這丫頭,笨起來實在讓人氣結,”老頭敲我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當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裡說了什麼?還是你只記得隨信而來的秘笈和銀子,把老爺子我的諄諄之言忘得乾淨?”

我沉思一下,訝然擡頭:“你要放舟海外,遠離中原?”

“對,”老頭一撇嘴,“你爹那個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如今他雖逃了出來,但普天下,難有他立足之地,終生都得不見天日漂泊無定東躲西藏,何況我替他推過命,留在中原,恐遲早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早就和你說過,此間事了,將攜有緣人放舟碧海,這個有緣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離開中原就離開中原,我怎麼就不能去了?”

老頭鬍子一豎:“你去?丫頭,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頓時啞然。

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看着我嘆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順理成章的認爲沐小子一定會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沒想過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無牽無掛,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東西,他卻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親兄弟,他於這非常時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難免遭受牽連,而他也終身有家不能回當然,你真要走,沐小子還是會一如往常毫無怨言的陪着你,但是你忍心讓他拋棄這一切?忍心讓老母失去幺兒,忍心讓他爲難?”

我默然,這還用問麼?自然不能,外公說的對,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頭看着我,難得態度端肅的嘆了口氣:“丫頭,你什麼都好,明決剛毅,聰慧洞徹,唯獨心地尚不夠冷硬,這自然是好事,只是於情之一字,便不免過於拘泥,糾纏磨折,苦人亦自苦,傷人更自傷。”

我知道這是老頭的臨別贈言了,一時心下酸楚,只含淚頷首,卻無言以對。

他繼續道:“你家老頭我雖號稱曉天機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稱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數鐵板神數之類種種,無論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於自身與親近之人之身,多有不準,所以你的命,我從未給你推算過。”

我霍然擡頭,“沒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沒有,你何有此問?”

我吃吃道:“那那那當年我曾在你書房裡看到幾句話,批的是‘”威儀天下,終致洇於草莽,名盛當世,終致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難道說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頭連眉毛都豎起來,“你怎麼會認爲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頭,只覺得嘴裡似是剛嚥下三斤黃連,苦澀至難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這許多年來一直以爲說的是我,由此在內心裡隱隱畏懼命運,諸多逃避,尤其是最後一句,我不能否認那句話我一直妄圖忽視,卻不能擺脫那巨大的陰影,以至於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對的機會中,我選擇了放棄或走開。

因爲我一直畏懼那區區數十字的命運,會最終攜着不可挽回的威勢,降落於我的歷程,並殃及無辜。

然而今日我方纔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麼?

閉目,苦笑,終至無言。

老頭一直觀察我的神情,此時突緩緩道:”丫頭,不必想太多,你只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運如此安排,未見得是薄待了你。“

我懶懶道:”我無意看見那批命,也是天意?“”焉知非福?“老頭只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發,“丫頭,以後,山莊暗衛就交給你了,那四個活寶會幫你的,只是你要記住,暗衛於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隱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那個貪心老子,一定會盯上山莊勢力,作爲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還有這般暗流勢力的存在,丫頭,他若逼迫你,到時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會考慮將暗衛勢力不再擴充,並承諾永不與他的統治相對立,若他貪心太過,想着的是吞併掉山莊勢力,我憑什麼要將外公幾十年心血一手締造的暗衛勢力拱手相讓?他又憑什麼坐享外公的東西?”

老頭揚揚眉,道:“也不必執着太過,他真想要,就給他罷,只不可助紂爲虐罷了。”

我怒氣上來,道:”不行,外公留下的東西,誰也別想搶。“”再說,“我取過桌上老頭掏出的暗衛名單和分佈圖,皺眉道:“你總得帶走一批人,否則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萬一遇上什麼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帶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頭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帶三百流寇,嘯聚海外,揚威異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點頭,正色道:“若於某地停留,遇上昏君無道,當地百姓生靈塗炭,恰好可揭竿起義,解民倒懸,保不準萬民一擁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裡、暹羅、阿丹、忽魯謨斯、木骨都束之類國家的大王,我也好討個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馬上就是天朝上國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隨我很多年的老傢伙,暗衛裡再呆着已經不適合了,我已讓他們在蘇州府港口等着我,他們也沒什麼牽掛,帶着便帶着吧。”隨即拍拍我肩,頓了頓,語氣突有些感慨。

“懷素,一眨眼,你也這麼大了,當年你娘在你這個年紀,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擡眼看外公,他神色裡微微悵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時便離他而去的幼女,想起她宛轉明慧的容顏,她去時,他已很久未見過她,在他的記憶裡,那個清麗絕俗的小女兒,永不老去,鮮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將再次面臨離別,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定會如此記憶不改的,想起我。

命運總在無情,重複又重複。

九十高齡的外公,即將遠涉重洋,難有迴歸之日,縱然我知道這是他一生的夢想,縱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體,笑傲煙霞逍遙蓬萊原該是他的最終歸宿,可我依舊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我愛的人,一一離我而去,留我在這碌碌紅塵掙扎前行,他日天涯轉身,再無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涼,如花調心謝,碎去無痕。

換得淚流滿面,我投入他懷。

老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癡兒,且記着,萬事隨緣而已,還有,你總是失之於剛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諸葛一生唯謹慎,臥龍尚且如此,你有什麼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開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燒餅考校你家老爺子,是有《燒餅歌》,此千字詩,是老爺子我以象數推論入化而來,推及其後近千年炎黃國運,是爲凜凜天機,不可輕泄,你且收好了。“

我接過,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終滅北方終,”老頭一笑,“我早說過,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氣,怒道:“他也算和你有點親戚關係,你怎麼就能算出他來?不成不成,不能什麼都不知道就把你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幫我算算,不僅我,你那四個活寶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麼親戚關係,”老頭怒道:“我推算的是國運,怎麼知道這傢伙日後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錯了我不對人說,不算你丟人。”

老頭瞪我:“什麼丟人不丟人,你當這是吃燒餅,多吃少吃不過是肚子漲點或癟點?今天這時辰不對,只能算一個,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準的,便是準,說出來反生變數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轉頭向窗外看,隱約聽得有人緩步行走吟詠之聲,我聽那聲氣,卻是遠真。

老頭目光一閃,道:“此便契機”袍袖中指掌微動,臉上忽閃過一絲青氣,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問:“什麼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猶豫,才道:“想來與你無妨,你不必問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遠真是我最後收的弟子,這許多年,他雲遊天下,在我身邊的時日最短。”

我皺眉,覺得他這一句話頗爲古怪沒頭緒,正要細問,他卻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讓我送你麼?”

他道:”我已在蘇州府劉家港備了船舶,然後自蘇州至福建長樂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揚惡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趕去,舟行海上,他想回來也沒辦法,難道跳海游回來?“

“至於你,”他很平靜的對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來找你,你怕是分身乏術,記住,”他豎起手指,“事有可爲不可爲,不可強求。”

隨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過白說一句罷?“再不言語,轉身就走。

我追前幾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卻於稀薄日光中,頭也不回去了,日光將他背影越拉越長,清瘦的覆蓋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緩緩拉開。

我怔然而立,看着他長衣漫卷飄然而去的背影,微熱的淚泛起,卻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聲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這繁華不堪的人間煙火,紅塵守候,本不應留住你,你屬於更遙遠的天涯,想必是爲了所在乎的人們,你才羈絆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視那城郭燈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願從此後,你行走江海之間,所經島嶼,皆波平浪穩,所歷世情,皆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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