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裡隱約聽得腳步聲近,接着手腕一涼。
低眼看去,卻是熙音,分別刺破我和她的指尖,按上那懸浮的紫魂珠,血交融而落的那一刻,紫魂珠光芒一竄又收,化爲一滴深紫血滴,滴入我手腕,瞬間無跡。
我擡起眼,平靜的看着熙音,同命是麼?同命我便不能報仇不能奈何你?熙音,你且等着--
熙音對上我目光,微微怔忪,隨即笑了。
她笑容裡幾分疲倦,臉色也頗黯沉,然而目光幾乎和我一般平靜。
“姐姐,拿我二十年壽命,換得今夜種種,我覺得很值得。”
她坐在我身側,坐在生滿青苔的潮溼洞石上。
“你已經可以說話了,力氣也會一點一點回轉,再過二十四個時辰,你會恢復如常,不過等到那時,你會在濟南的哪座青樓裡呢?高煦說,要廢了你武功,再爲你安排個好地兒,濟南最好了,一旦父親攻破濟南,青樓女子必定最先遭殃,到時候,堂堂燕王府的郡主在燕王麾下士兵身下輾轉,該是多麼絕妙的場景。”
她微笑着看着我的臉:“美人,一點朱脣萬客嘗的日子,你可想象過?”
我望着她,就象在望一隻蠕動的小蛇,半晌緩緩道:“那個叫華庭的清客,只怕不僅是世子的幕僚,私下裡,還是高煦的人吧?”
熙音眯眼看着我,“你現在還有心思去想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嘆一口氣:“我的姐姐,雖然我恨你,但我不得不說,我確實一直很佩服你,你瞧瞧你,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我微笑,笑意不到眼底,我的目光過於尖銳,尖銳到她也不禁瑟縮,稍稍轉了頭,半晌我一字字道:“我的心,一樣是肉做的,有溫情,有渴盼,所以,我給了一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不該給的機會,這是我一生裡最爲慘痛的錯誤,我絕不會允許我再犯這樣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既已造成追悔無補,我能做的,就是讓死去的人,死的明白,活着的罪人,活得煎熬。”
盯着她閃爍的目光,我道:“我不用你告訴我什麼,到現在我還不明白我就不是劉懷素,華庭調戲方崎根本不是世子的意思,而是你和高煦的授意,你們就是爲了今日樹林裡,華庭的那一場戲能讓我和沐昕相信,騙得沐昕離開我身邊,然後,高煦派人推方崎下崖,如此便調走了近邪,你則負責以紫魂珠偷襲我,再把艾綠姑姑誘到此地,由風千紫埋伏此地暗殺,你們這個計劃想必很早就開始了,在風千紫在府中期間,想必就已經議定,你們三人,你,高煦,風千紫,好,很好。”
熙音靜靜聽着,嫣然一笑:“你也很好,幾乎猜得就和親眼見着一般,若是我一個人,還真永遠都對付不了你。”
我悵然道:“我何嘗不是這樣以爲,我以爲憑你,無論如何不能傷到我要保護的人,卻沒想到,你們居然能聯合在一起,命運果真如此殘酷,只一疏忽,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無回首挽救之機。”
“不過,”我淡淡看着她:“你會這般恨我,我實在不明白,我得罪過你?別告訴我是因爲沐昕,
你以爲殺了我,沐昕就會愛你?”愛我?“熙音悽然一笑:”我當然沒這麼蠢,你問我爲什麼這麼恨你?呵…爲什麼?呵呵呵呵…“
她輕輕撫我的頭髮:”好美的發…好明澈的眼睛…好出色的女子,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和關注…他,他,他們,我在乎的,我愛的人,他們都只看得見你,而我,我呢?我在哪裡?“
她的聲音漸漸低微:”我是庶出…我娘是北平蒔花樓的清倌兒,聽說她當年容顏勝雪,風姿清絕,可謂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遊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她進門時才十六歲,原以爲嫁得親王,良人又英姿軒昂,真真是再好不過的歸宿。“
她突然說起舊事來,我心中一沉,想起只知熙音是庶出,不受王妃待見,卻不知道她母親何許人也,今日這段公案,只怕還與上代有些牽連。”當初也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好時光…只是那好時光裡,我娘卻覺得,在王爺和她之間,似是時時有着另一個人的影子,王爺看她的眼光,總似穿過她的身子,看向更遙遠地方的一個人,王爺摟她入懷,卻常喃喃:“舞絮…”她知道那必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然而她不想介意,就算作爲別人的影子活着,至少,他的懷抱還是溫暖的,是她永遠的依靠。
“然而懷抱會冷卻,依靠會傾塌,那年冬日好大雪,娘面臨分娩,胎兒有些大,生了許久生不出來,那幾日王妃生病,醫館僕人全在王妃處侍候,娘這裡只有一個手法不熟的穩婆,連火盆都生得不足,屋子裡冷得象冰窖…娘在痛極時喃喃呼喚王爺名字,然而他卻不在,他去了雲南,他每隔兩年都要去雲南,然而大家都知道,那女人從不見他。
熙音冷笑:”人與人真是比不得公平,我娘面臨生死依舊見不到她的男人,而她的男人那一刻卻寧願被另一個女人拒之門外,也要丟下最需要他的人!“
她目中燃着幽幽暗火:”娘熬了過來,卻也做下了一身病,生了我後就沒能下過牀,我從小就在滿屋藥味里長大,那些浸入骨髓的藥味啊…直到今天我都不愛吃藥,寧可熬着,我怕透了藥的苦香,那會令我想起那時的娘,那時娘早已沒了當日風華,那個柳枝般嬌軟柳絮般輕盈的女子,一日日枯瘦蠟黃,手摸上去骨頭硌人…那許多年裡,沁心館月冷霜寒,娘多少次抱着我,說:“乖囡,你要象我,象我,那樣你就會多少有些象那個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會看在你長相的份上,對你好些,不然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娘怎麼放得下心…我聽着,可是我不要象那個女人,不要象那個只憑一個影子,便剝奪了娘一生幸福的女人!”
我閉上眼,一懷淒涼如水漫然,緩緩洇過,想起我滿地鮮血中悽然死去的娘,熙音以爲她是幸福的?說到底,我娘和她娘,都是一般命苦的人兒!
“娘沒能熬到我長大,我五歲那年,她去了,在孃的葬禮上,我第一次那麼近的見到了早已忘記我們娘倆的父王,他很高,高得我看着他,只覺得如在天上般遙遠,我對自己說,那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卻不愛我的父親!”
“他抱起我,有點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說過,我有一點點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溫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自此以後他對我很好,撥了侍女來服侍我,我也封了郡主,得到了較其他姐妹更多的關愛,我畢竟還小,被冷落了那些年,內心裡,其實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親人和關懷,父親終於成爲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我很開心很開心。”
“可是,那樣的好日子,只過了一年,便永遠的結束了。”
熙音古怪的一笑,轉目看我:“一年後,有一夜,父親在書房議事,我睡不着,想去他書房找個鎮紙玩,結果,那夜突然有蹄聲直衝王府內苑,那快馬傳書的信使幾乎是滾下馬來的,信箋到父王手裡時,他立刻就衝了出去,常服軟鞋,便衝進了黑暗裡…帶倒了正走在門邊的我,他連看都沒看,我滿心以爲他會扶我,可是沒人理我…”
她慢慢笑:“從那以後,再沒有誰真正的理過我。”
“後來…”
我淡淡道:“那一夜,我娘去世。”
熙音冷笑:“是的,你娘去世,我很高興,我以爲從此終於沒有能夠完全遮蔽父王視線的人和事,他會更專心的對我好,可是我沒想到,去了你娘,又冒出來個你!”
她盯着我,滿目憎恨:“你可知道我有多熟悉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從六歲開始,我便被逼着聽有關你的任何事情…懷素酷肖乃母…懷素聰明絕頂…懷素三歲能文,四歲能畫,舞得好劍,做得好詩…懷素高貴天生,少有威儀…懷素心有璇璣胸藏韜略…懷素懷素懷素…我時時被逼着聽這個名字,雖然父王提起你的時候並不算多,但他每次說話那語氣,我都聽得要發瘋,我害怕,害怕聽父王拿你和我比較,聽父王說你是最象他的女兒!”
她雙眼赤紅,渾身顫抖,我哀憫的注視她,她目光一暴,怒喝:“不許這樣看我!”甩手要摑我耳光,卻在我目光逼視下,緩緩收回了手。
良久,漸漸安靜下來,她自嘲而譏誚的低聲笑:“你哪裡象他?他喜歡你如珠如寶,說到底不過就是那四個字,酷肖乃母…而我一聽那四個字,便知道,我的好日子結束了,獨享的寵愛是我借來的,如今要還給正主了,我再象你娘,也不會及得你!”
“他一次次的去遙遠的甘肅,我的心一日日的冷,這一生,難道終究找不到一個我能長長久久愛下去的人?”
“後來,我們在北平城門前相遇,我一眼就認出了你,那一刻,我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心底沉積多年的幽火似要燒到臉上來,那太監和我說什麼,我都反應不過來,我想着娘,想着我自己,我對自己說…先別急着恨,那人來了,日子還長着呢。”
“然後我便看見沐昕。”
“只一眼,我便知道,他是我要的人,可是,他在你身邊,他看你的眼光,讓我絕望。”
“那天晚上我對孃的牌位說,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什麼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我冷冷道:“沐昕不是你的東西。”
她不理我,面上有激動的紅潮:“我聽見我娘對我說,是我們上輩子欠你們的,用這輩子來還…不,我不相信,娘就是因爲不爭不求,才落了那樣的下場,我不要做娘!”
她的激動漸漸轉爲蒼白:“可是我沒有機會…還是沒有機會…他對我客氣,那是因爲我是你妹妹,他教我琴棋書畫,那是因爲你要他教,他陪我下棋,卻時時看着你微笑…他拒絕我的繡帕,拒絕我的點心,拒絕我故作天真求他一起散心的要求,他說,熙音,我是你師傅。”
“師傅…呵呵,真是好笑,那算什麼師傅?可他寧可拿玩笑當真,那時我真的恨你,你可以自己教我,爲什麼要他來教?我更恨我自己,爲什麼要抑着滿心的仇恨去討好我的仇人?…我和沐昕下棋時你說的話,句句都是敲打,你如此精明如此厲害,我發現我竟然開始怕你。”
“你在燕王府的日子,我時時注意着你,想找到你的弱點,可我越看越後怕,越看越絕望,這才知道父王當初誇你的話並不是假的,我永遠都不會是你的對手,可是我急了,因爲那日,他抱着你回來…我原本知道,你心裡另外有人,始終若有若無的在拒絕沐昕,我知道你若不愛沐昕就絕不會接受他,我寄希望你們的徹底決絕,然而我就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我這一生,所有的期盼和希望,最終都會湮滅,會向着與我相反的方向走。”
“他抱着你,你臉上的神情,只一眼便讓我絕望…然後我便聽了蘭舟的暗示,端了那蔘湯給你,可是你不上當,我知道你也許只是試探,可是我不敢冒那樣的險,哪怕被揭破,被你報復,被他鄙棄,我也不敢拿他的性命開玩笑,我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你,他那麼愛你,你卻忍心拿他的性命做幌子來逼我露出馬腳,那天回去我就在悲哀的想,沐昕如果有眼睛,就該知道誰最愛他誰最適合他,可是,他就象我父王一樣,深愛他的他不稀罕,他要的,總是拒絕他的那一個。”
長吁一聲,她幽幽道:“我以爲我能比娘命好一些,臨到頭來,我和她卻是一般的命運,老天待我們?何其苛薄?”
我轉開眼,看着深黑得不見一絲光亮的洞深處,只覺得這十丈軟紅,人人滿懷一襟悲苦,卻永不知道是誰造成了那般悲苦。
“後來風千紫在花園偶遇我,看見我用花瓣在地下拼沐昕的名字,她對我說,你想不想除掉那個女人?”——
稍後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