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騎絕塵而去,在廣闊漠北大地上,馳出灰白如帶煙塵。
一離開貴力赤視線,便聽馬哈木笑道:“郡主,你若放心我,便由我來替貴友看守綽木斯可好。”
我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遂換了馬,將被點了穴道的綽木斯交由馬哈木,自己躍上了沐昕的馬。
沐昕皺皺眉,輕聲道:“我們還未遠離貴力赤部,倘若他現在便帶了綽木斯逃走…”
“若論對草原大漠的熟悉,以及長途驅馳追緝能力,我們就算再強,也強不過蒙古鐵騎,貴力赤如果咬牙要追,定然有他的辦法,擔心也是無用,”我嘆息着轉了話題:“來,手伸出來,我給你看看傷。”
沐昕卻將手攏在袖中:“不過小傷,還看什麼?”
我不由分說拉出他的手,拆了我包得亂七八糟的布,便見果然血尚未止,猶自緩緩洇出,掌心皮開肉綻,白骨隱露,觸目驚心,我咬緊脣,輕聲道:“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那又如何?”他回頭一笑,一貫的雲淡風輕:“我又不是女子,又沒傷在臉上。”
我摸摸臉,嘆道:“都是我的錯,這傷,確實該傷在我臉上纔好。”
他輕叱:“胡說什麼!”微轉身見我黯然之色,頓了頓,又回過頭去,半晌道:“…你自責什麼?其實我還該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呢。”
馬速不算快,但蹄聲和風聲將他的話微微吹散,我湊近他,問:“什麼?”
他後背驀地一僵。
我猶自未覺,又向他身體靠了靠:“你剛纔說什麼?”
突地一物被風吹起,拂在我臉上,我一讓,發現這是沐昕腰上垂絛,不由一怔,這才發覺因爲急於聽到他的話,自己的臉已湊到了他脅側,上身更是緊緊貼上他肩背,半張臉觸感溫軟微硬,卻是他雲錦長袍下略顯僵硬的肩背。
…實在是,有點曖昧的姿勢…
我微微紅了臉,忙不迭向後退了退,可馬上就那麼大點地方,能退到哪去,反倒因爲這一退,心跳手痠,控繮的力道立時不穩,恰巧前方路亦不平,沐昕也不知怎的居然沒看見,那馬因此突地一蹶,身體向前一衝。
我砰的一下再次撞到沐昕背上,直撞得他悶哼一聲。
我滿面汗顏的用手抵住他的背,拉開距離,實在不敢想象他此刻臉上表情,過了好半天,才訥訥道:“…沒撞痛你吧?”
他微咳一聲,道:“沒有。”
我歪了歪頭,瞅了瞅他耳後。
果然,都紅得好似煮熟了…
知道沐昕這人端雅清冷的性子,斷斷開不得玩笑,何況此時我也開不出玩笑,心猶自砰砰跳個不住,只得岔開話題,訕訕道:“剛纔你好像說,謝謝我救了你的命?”
沐昕過了半晌才唔了一聲,又過了半晌道:“你在走向貴力赤時,我聽見你咦了一聲,我知道你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所以立時多了警戒之心,否則,那樣狠厲的一箭,我如何躲得過?”
我立時怒從中來,恨恨自懷中取出金創藥,一邊爲沐昕重新包紮一邊怒道:“索恩!我只看見貴力赤身後一個人掩得尤其嚴實,且露出的小半張臉看來有些熟悉,當時也沒想到是他,只是奇怪爲何會在貴力赤軍中看見眼熟的人,這賊子!總有一日我將他扒皮抽筋!”
沐昕默不作聲任我折騰,包紮完了才輕輕道:“你剛纔包紮那架勢,肯定是把我當成了索恩。”
…
我再次萬分汗顏的閉嘴…自從先前撞了那一回,果然似乎便有些糊塗了。
卻聽沐昕一聲輕笑,“跟你說笑呢。”
他聲音極輕,微微帶着笑意,那笑意輕軟而又溫醇,宛如一片薄而透明的晶片,被風吹起,浮游在這一刻分明的陽光中,舞出俏而美的姿態,是早春枝上初綻的那一朵桃花。
直馳出百餘里,前方就是戈壁,遠遠見到奉我們號令在前方等候的三百餘騎驅迎上前,我轉頭對馬哈木道:“多謝太師一路相助,今日之惠,他日懷素定當回報。”
一直很歉抑多禮的馬哈木卻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只皺眉看着遠方,凝神不語,我見他神色凝重,遂問:“太師,可是有什麼不對麼?”
他微有些恍惚,我連問了兩聲,才醒神道:“郡主,你且一直向東走,過了前方戈壁灘,就是中原地帶,只是…”
他話未說完,沐昕長劍突射,冷光一閃,啪的將一條蛇釘在沙礫上,那蛇吐着噝噝長舌,扭動不已,竟是氣力極大,幾番掙扎之下,竟將穿身而過的長劍帶得微微晃動。
沐昕彈出一枚石子,擊碎蛇身七寸,那蛇才死去,我上前看那蛇身微黃,微起細黑斑點,在沙礫上游動,色幾相同,難以發覺,再一細看,那黑點竟動彈不休,裡面竟似有什麼活物,欲待破瘤而出般。
我皺眉道:“這是什麼蛇,怎生如此怪異?”轉頭要問馬哈木,卻爲他臉上神色驚住。
馬哈木死死盯着地上那條死蛇,臉上肌肉扭曲,目光驚怖,連眉梢都在微微抖動,嘴脣哆嗦着,半晌才擠出支離破碎的幾個字:“大澤…大澤鬼城…”
“什麼大澤鬼城?”我皺眉看向馬哈木,他卻緊緊閉上嘴,忽然一拉我和沐昕,疾聲道:“快退後!”
話未完,我和沐昕也已發覺不對,那死蛇身體上的黑點突然全部快速蠕動起來,只聽得輕微噼啪聲響,蛇身爆出無數血點,大片的黑色蟲子從那些斑點處涌出,似蟻非蟻,有極其粗壯的螯牙,身黑腹紅,黑色水流般卷出,所經之處,草木瞬間消失,一隻四足蛇無意經過,只聽得輕微砰一聲,那蟻竟如火藥般爆開,升騰出淡藍煙氣,捲過那四足蛇,立時便成了骨架。
我倒吸一口涼氣,還未及思考,沐昕已經牽着我的手倒掠三丈,遠遠站到一塊石頭上。
我擡頭向着已經刷的躥上馬,飛速驅馬後退的馬哈木大呼:“太師,那是什麼東西!大澤鬼城又是怎麼回事…你別跑啊,先回答了我啊…”
馬哈木哪裡肯理我,抖着腿啪的就是一鞭,拼命趕着那也有點腿軟的馬逃開,遠遠呼道:“郡主,我也沒想到你們運氣這麼不好,亂跑到了這兒來,你們,自求多福吧…”
他騎術精絕,話未完人幾乎已剩一個小點,只聽得依稀還有幾句話飄來:“…回中原時會路過乞爾吉斯的領地,貴力赤不會敢到這兒來追你,小心他在那伏擊你…”
我和沐昕面面相覷,他突然冷哼一聲:“不過沙漠奇物而已。”衣袖一拂,那羣匆匆前行的怪蟻立時死絕一地,連那死蛇也化了灰。
此時三百騎也已趕了過來,帶頭的卻是沐府家將劉成和方一敬,劉方二人擔心沐昕安全,打發其餘家將回雲南報平安,自己留了下來護衛沐昕,沐昕追蹤我行蹤到了漠北,他們自然也跟了來,兩人並沒見到那詭異的蛇和蟻,神色倒是欣喜,一見我們,立時帶着三百騎齊齊翻身下馬:“天幸!郡主和公子平安!”
平安?我默然半晌,苦笑了一下,剛纔那一幕,看馬哈木畏之如鬼的神色,還有這莫名其妙的大澤鬼城,只怕接下來的路難走得很,只是這批人是爲了我纔來這兒的,我有責任完好的帶他們出去。
還有沐昕,我轉頭看着他平靜神色和緊抿的脣角,你爲我奔波千里,不懼艱難,若有危險,我自不能牽累了你。
沐昕心有靈犀的同時轉頭,看了我一眼,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裡有一些我瞬間便能讀懂的東西,愣了一愣,我笑了起來。
我們還在一起,何必提前畏懼?
沐昕也不提剛纔發生的事,只簡單的說了大帳前的事,拒絕了發現他受傷的方一敬如喪考妣的關切,命令劉成立刻安排人宿營休息,儘量找多石砂硬之處扎設帳篷,以防那蛇從地下鑽出,馬匹全部圍在外圍,人在內圍,所有人分成三班值夜,值夜之人絕不能閉眼,若有懈怠,必定嚴懲。
我和沐昕爲誰先值夜的問題爭論了半天,都知道今夜必無安寧,哪裡肯乖乖閉眼睡覺,他稱我武功暫失必得注意休息,我堅持他受傷不輕需得恢復元氣,兩人僵持不下,最後沐昕威脅我:“你不睡也得睡,否則,我點你睡穴。”
我眨眨眼,看着他眉宇間的凝重之色,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
“一定要睡嗎?”
“嗯。”
“那麼,一起吧。”
…
月色半隱在雲層後,大漠上的月色,許是因爲身周少了許多分散眼界之物,分外的空茫明亮,迫人眼睫,一色傾瀉如瀑,映得黃沙漫漫如雪野,砂石的黑影斑斑駁駁的塗抹其上,間或還有紅柳和沙拐棗的細長的枝幹歪歪扭扭的斜影,長長短短的交匯在一起,猶如一副奇異的水墨畫。
沐昕在我身側,背對我入定調息,他難得背對着我---都是我的錯。
我以手枕頭,微微笑着,有一點點的汗顏,其實剛纔那句心血來潮的玩笑,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爲那般明顯的看見了他的窘迫,白玉般的臉頰緩緩的洇上微紅,如霞一抹,顯得眉益黑,神益清,端雅清絕裡難得的羞窘之色,生生爲他添了幾分紅塵煙火般的溫暖。
我聽着他穩定的呼吸,明白他被我調笑仍然不顧窘迫堅持要和我呆在同一帳篷的原因,即使帳篷門開着,意思着光風霽月,此心昭昭,可是我不在他身側,他如何能放心。
我微笑着,閉上眼。
閉眼的這一剎。
天邊一朵烏雲突然急速移動,若有細線牽引般,瞬間遮蔽了藏藍高遠天際上的,那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