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時近新年。
鳶王府喜氣洋洋,燈火通明,也就在今日,皇上再次遣人邀我與夜鳶一同進宮賞梅。這次我沒有再拒絕,在妝臺前好好打扮了一番。
碧紋金緞襖,內裡月白雪紗錦袍,身下系一條豔紫紅繪紗湘裙。素綰飛鳳髻,幾縷青絲未挽而置於頸邊,隨風舞動。髻上斜插梅英採勝金簪,流蘇晃在鬢角如泉鳴細響。額上貼着一朵紫月季花鈿,配合着濃豔之妝更顯豔麗。
冰凌與紫衣無不對着鏡子露出驚豔的表情,畢竟自來到鳶王府,我從未打扮的如此嫵媚。
當我準備好一切後踏出門檻之時,一身玄色錦袍氣質高雅的夜鳶回首凝望我時愣了片刻,隨即將我額上貼着的月季花鈿取下。我纔想抗議,卻見他將身上緊繫着的銀狐貂裘解開,披在我身上,隨即繫好。
我的手撫摸過柔軟細滑的貂裘,上面還殘留着他的溫度與氣味,還沒回過神,我的手已被他挽入掌心,他衝管家道:“備車。”
我們並肩走過那條通往府門的大道,道兩側凝聚着厚厚的積雪,近來時常絳雪,下起來也不會停歇。北國的寒氣我受不了,整日躲在屋內,要不窩在暖暖的被窩裡看夜鳶讀孫子兵法,要不就裹着貂裘坐在火爐旁看夜鳶自己同自己對弈棋局。
他說:我不是要與別人比,我要贏的人是自己。
一陣猛厲的北國過,我回過神,打了個哆嗦。
“還冷?”他握着我的手又用了幾分力,手心暖暖的溫度襲來,我搖搖頭說:“不冷。”
後來他沒再說話,只是牽着我的手走出了府門,扶我上了馬車。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府上有多少雙羨慕與妒忌的目光正看着我們兩遠去的目光,更不知道那時的我已經得到夜鳶全部的關愛。
我揭開馬車簾布一角,望着車輪碾過街道上未被人清理的積雪,深深淺淺印下幾行輪印。再看看那逐漸闖入我眼中的王宮,隨着馬車的奔跑越來越近。
終於要開始了,可未央,你能堅持下去嗎?
可以的,我一定可以。
殿宇廣闊,巍峨連綿,北風呼嘯而至,一名公公奉命前來迎接我們去梅園賞花,說是滿園的人都在等着我們二人。
我與夜鳶的手至始至終都交握在一起,也許在外人看來,我們真的是一對壁人,可誰又曉得,這只不過是貌合神離罷了。
果然,才至梅園便聽聞一陣嬉笑之聲,時不時還有嬌嗔。待走近,看見漣漪大妃那一刻我愣了愣,只見她額頭上貼着一朵金月季花鈿,顯得嫵媚嬌豔,高貴致雅。猛然想起紫衣曾在我耳邊提過:素聞漣漪大妃酷愛月季,配飾、頭釵、衣衫、裙裳皆是月季圖案。因爲月季是花中皇后,故而後宮三千,無人敢佩着印有月季樣式的服飾。
恍然明白了什麼,擡頭望了眼夜鳶,他的臉色依舊不變,領着我舉步上前拜見王上與衆妃。
漣漪大妃一聽我喊夜宣爲王上之時,雍容的臉上露出一抹清雅之笑:“未央已爲鳶王妃一年有餘,也算是王上的半個女兒了,還這樣生疏的喊王上?”
明顯異常的提醒使得衆妃皆點頭附和,我的目光清掃過大妃的額頭,金色月季在浮雲慘淡的梅園中依舊金光奪目。那時的我在心中對自己說:總有一日,我會當着漣漪大妃的面前重新在額頭上貼回那朵被夜鳶取下的紫月季花鈿。
我輕輕福身,恭敬溫和地喚了聲:“父王。”
擡眸對上夜宣的眸子時,看見他眼中那複雜多變的目光,還有那隱隱閃耀的紅瞳。夜宣的紅瞳與夜翎、夜鳶的紅瞳不一樣,唯有在情緒波動之時纔會閃現,就像與大哥的眼瞳。我這一生,只見過一次,就是四個月前,我中毒奄奄一息之時。霎那間的紅瞳驚現,再也隱藏不住,也唯有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他是真的愛我。
寒霜凝梅枝頭耀,梅蕊花瓣傾灑了一地,幾陣寒風拂過,將殘瓣吹起。緋紅的一片將衆妃籠罩,一片千嬌百媚,爭奇鬥豔,仿若人間仙子。
夜鳶身爲大王子,理應首座,故而領這我於右席桌案之首坐下,頓時我們成了對面妃嬪們紛紛注視的焦點,也不知她們在打量什麼,竟看的如此出神。
我佯作沒看見那一簇簇審視的目光,輕聲對夜鳶說了聲:“謝謝。”
夜鳶勾了勾嘴角,算是對我話的迴應吧,而一雙邪魅的眸子似爲這冰天雪地又憑添了幾分蕭索的冷意。
冬寒浸透微涼,無垠的冷風直透人心,卻未減弱衆妃們的熱情,她們修長的纖指撫過自己手腕上的翡翠玉鐲,笑的嬌媚異常。華貴嬪的臉色不冷不熱,端莊的坐在漣漪大妃的下首,時不時將眼波投放在我與夜鳶身上,而她身後依舊站着那個終日陰鷙冷漠的楚寰。
華貴嬪下首坐的是一名玉骨冰清的浣白紗袍少女,眸中含着清雅高傲的氣質,脣邊若有若無的淺笑動人心魄。那份美猶如天山上的冰蓮,使人只可遠觀而不敢褻瀆。
“嫂子,這位可是本朝第四位華蓮聖女,這回大哥可不敢再招惹了罷。”一個聲音不冷不熱地傳來,像是玩笑話,卻透露着暗藏的諷刺。我側首朝說話之人望去,一名妙齡少女與夜翎並肩而坐,手中端着一杯香醇的酒,正含笑而凝望着我,似準備看我的笑話。
我亦執起案前的酒杯衝她微微一笑:“想必你是二弟妹翎王妃了,早早便聽聞弟妹你十三歲便以沖喜王妃嫁入翎王府,獨守空閨五年有餘。本以爲當二弟奇蹟般康復後你便可有好日子過了,可惜好景不長,又被幽禁一年,幸運的是數月前二弟已被解禁,弟妹你的苦日子總歸是熬出頭了。”
頓時,蘇翡翠的一張笑臉僵在脣邊,隨之緋紅的臉蛋綠了下來。
原本談笑風生的妃嬪們似乎發現了我們之間那濃濃的火藥味,頗有興趣的停下閒聊,一雙雙看好戲的目光齊唰唰地朝我們這看過來。
夜翎的臉上悄然劃過一抹淡笑,卻也不說話,執杯飲下一口酒,北風拂過他垂肩的髮絲,明眸清澈,如一泓冰凜的冬水,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輕光。
蘇翡翠忍無可忍的將酒杯重重的放下,一口怒氣正想脫口而出,只見漣漪大妃開口道:“翡翠,你與翎兒何時能讓本宮抱上孫兒?”
翡翠一口怒氣頓時嚥了下去,臉色微紅的垂眸,低聲道:“翡翠……”聲音硬是停留在那兒說不下去了。
漣漪大妃淡淡的笑了笑:“翎兒是嫡長子,你們的孩子若出世便是嫡長孫,更是王上第一位孫兒,你知道這是何意義嗎?”
“翡翠明白,翡翠會與二王子努力的。”此時的她一張臉已紅透,頭低垂着,羞怯的不敢直視旁人。
華貴嬪順勢也衝我與夜鳶道:“自未央你回來後,與鳶兒的感情與日俱增,夫妻形影不離,而鳶兒以往風流本性也斂去不少,倒成了天龍城裡的一段佳話。相信你們也會很快給王上添一名孫兒吧。”
“母妃說的是,兒臣與未央每日都在努力呢。”夜鳶毫不避諱地說,清雅的面容淡定。
頓時,衆妃抿嘴而曖昧的笑了。
我低頭,佯作害羞,卻在案底狠狠踩了夜鳶一腳,他說謊也不考慮後果!每日努力?這萬一肚子一直不大,謊言到時候該不攻自破了,他要我如何圓謊?
夜鳶彷彿沒有感覺到疼痛,神色平靜如玉,脣邊隱帶微笑。
突然間覺得自己在衆人面前做出這樣一番舉動不甚妥當,立刻收回腳,目光悄悄流轉於四周,並沒有人發覺我與夜鳶之間的暗潮洶涌。才安心片刻就對上夜翎那雙明銳的目光,全無初見時那隱隱的病態,我不禁將眼神停留在他臉上,卻依然是大病未愈的怏態。而他身邊的蘇翡翠見我正看着夜翎,頗有敵意的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地收回視線,卻聽聞始終沉默着的王上開口喊了我的名字,我立刻應聲。
但見他蒼白的臉在北風呼嘯之下更顯慘然,卻在嘴邊凝着笑:“鳶兒對你可好?”
“回父王話,夫君他對未央很好。”我的一句夫君引得衆妃竊竊私語,在北國人皇室,即使是正妻都不能稱呼王子們爲夫君,只能稱殿下或王子,若夫妻感情融洽恩愛,也會私底下偷偷喊呼其爲夫君。
王上先是微怔,隨即放聲大笑:“好個夫君!”他頓了片刻,似乎還在回味着這兩個字,深遠的目光投放的很深很長遠,“鳶兒,看來你是真的定性了,因未央你連朝政都不常過問了。難怪常聽奴才私底下傳着你們的風流佳話,似乎所言非虛。”
“兒臣得妻如此,別無它求。”他緊緊握起我的手,手心處傳來他穩健的心跳,那切實的溫度一波一波的傳入心頭。而他此時的表情也不同於以往那般淡漠而邪異,反倒是認真異常,聲音既輕且柔。
可我知道,我們都在演戲,演一場精彩絕倫的戲。
“那就好,那就好。”他點着頭,在口中喃喃重複着這幾個字。
白霧茫茫,梅花在霜雪中依舊含苞怒放,風有一陣沒一陣的拂來吹得裘袍獵獵,涼意襲人。
“暗香浮動疏影斜,風遞幽香素豔來。香蕊初含雪,她在林中笑。”王上的目光清遠而幽深,似有傷痛。
直到最後那句:“你的母親,她也愛梅。”引得衆妃譁然,隨即鴉雀無聲,各懷心思。
夜宣揮了揮了樊龍錦袍衣袖,宣告此次賞梅結束,臨走時他喊走了夜鳶單獨隨行其後。
看着逐漸散去的妃嬪,我站在臨終等待夜鳶回來,黃昏將至,天色漸晚。我將雙手窩在兔棉袖中,襟領上的銀狐毛隨風拂上我的臉上,酥酥癢癢。
月色隱隱的籠在雲後,一片淡淡暗寂。
久等夜鳶不至,我的思緒也漸漸有些飄忽。卻見一個人影一晃,已擋在了我面前,還未看清來人,只覺胳膊被一雙手帶入那深深的梅林間。我沒有掙扎,因爲我早就感覺到他的氣息,是夜翎。
他領着我來到一棵開着濃密繁花的桃樹下他才停下,紛紛揚揚的花瓣拍打在我們身上,他眉宇間帶着幾分閒淡不羈,隱約又在他的身上尋到了初時在倚翠樓那個狂妄着衝我說做了娼妓還要立貞潔牌坊的成禹。
“夜翎,我是你的大嫂,不要放肆。”看他手卻依舊未鬆開,仍舊停留在我胳膊之上,我冷聲提醒。
“大嫂?”他嗤鼻一笑,那笑聲迴盪在梅林深處,繼而飄渺至更深更遠之處:“雖然你與夜鳶在父王面前做足了戲,但是你卻騙不了我。”
“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佯作不懂地看着他。
“不懂?方纔夜鳶說起與你日日努力要生個孩子之時,你爲何偷偷踩了他一腳?”他仿若看好戲的上下打量着我,不時露出幾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這會換我不可思議的打量着眼前這個依舊狂妄自負且霸氣十足的夜翎,這個夜翎與曾經那個滿臉病態且體虛病弱的夜翎完全判若兩人。
我卻不動聲色地看着夜翎,上前一步,仰頭對上他那雙深邃熠熠的瞳子道:“二王子你是在吃醋?”
我忽然的轉變使他一愣,忽而一笑,將我整個人拉向他的,低頭俯視着我,彷彿要看進我的心裡去。
他的臉離我很近,暖暖的呼吸拂在我早已被風吹涼的臉頰,似乎很久沒有與他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陌生之感油然而生。
“是呀,我吃醋了。”他的聲音依舊如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我的手悄悄環上了他的腰,踮起腳吻上他微微上揚的脣。
感覺到他身軀先是一僵,隨即化被動爲主動,火熱的脣舌與我交纏。
當他的手漸漸撫上我的脊背之時,我卻在此時猛然推開了他,絲毫沒有防備的他竟被我推出了數步。
我笑着看夜翎:“你還是輸了。”
他並未因我的捉弄而憤怒,只是站在原地,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
我隨手攀折下一枝梅握在手心,沒有再看夜翎一眼,轉身離開了梅林。
而他也沒有追上來,冷凜的北風依舊侵襲着我的全身,我的臉色已是一片冰寒。
是我小看夜翎了,原來會演戲的不止我和夜鳶,還有夜翎。
未走幾步,正見立在不遠處背對着我而孤立的夜鳶,如墨的髮絲垂在雪白的衣袍上舞動。
“夜鳶。”我舉步迎了上去,而他也回首看着逐漸走近的我。
在梅林間,他的眼瞳很殤然,恍然間彷彿與大哥的眸子重疊,我的步伐猛然一僵,心底百感交集。
“未央,回家了。”他的聲音很低,卻悠遠而綿長,與冬風一齊輕柔的吹進我的耳中。
我立刻邁出步伐,奔向遠處那個白色身影,由於跑的太快太急,幾個踉蹌,險些摔倒。他見我跌跌撞撞的,不禁也邁開步伐朝我走來。
還沒站穩腳步,我便用力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摟着他的腰,彷彿怕一鬆手他就會離我而去。我呢喃着喊道:“別走……不要離開我……”
他的手亦將我緊緊環住,輕聲說:“我在這裡,哪也不去。”
依戀的靠在他懷中,我哽咽了,酸楚涌上眼眶,動情地低喚:“大哥……”
突然,身上的溫度逐漸消失,最後遁去。
我恍然擡頭,對上夜鳶那雙冰寒刺骨的眼瞳,冷淡而犀利,寒意頓時由腳心直衝全身。
在回府的路上,我們相對無言的坐在馬車裡,氣氛安靜的使人尷尬。
聽馬蹄踢踏聲在黑寂的小巷中清晰異常,聲聲敲進了我的心底,不免有些燥悶。
夜鳶靜靜的坐着,眸子異芒陰暗,儼雅如神,偷偷由錦簾外溜進來的冬風吹的他一身銀色長袍微動。
我十指輕輕釦着,低聲喊了句:“夜鳶,我……”
話還未脫口而出便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匆匆奔來,口中還大喊着:“殿下慢走,殿下慢走——”
馬車倏然停住,我的身子向前微傾,我忙扶着車窗才穩住身子,卻見簾子被夜鳶揭開,他下了馬車。隔着一層簾,我隱隱聽見兩個聲音正交談着。
“殿下,出大事了,王上遇刺!”
“遇刺?父王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