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沈君儒獨坐書房,陪伴他的只有翩翩的燭火與滴滴答答的雨聲。他不知道沈君昊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當他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一個人呆呆坐着,孤寂,冷清。
他傾身拿起一旁的畫軸,小心翼翼地打開,纖長的手指劃過畫中女子的臉頰,動作輕柔而緩慢,彷彿他正撫摸着女子的臉頰。
他知道自己不該對她有感情,她只是他的侍寢丫鬟,就連爲他生孩子的資格都沒有。可是他從沒料到,有一天他會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這些日子,他很想擺脫沈君昊,擺脫和他有關的一切,就像他的母親不惜一切想擺脫自己的姐姐一般。可惜,他的母親永遠是姐姐的填房,而他這輩子都是沈君昊的“三弟”。這是他的命運,是他的人生,更是令他窒息的枷鎖。
這些日子,他努力遠離與沈家有關的一切,可是他永遠都走不出現實。每一日,不是蔣明軒等人有意無意提起他和他的妻子,就是旁人像看笑話一樣拿他和沈君昊作比較。在世人眼中,他是失寵的可憐蟲,而他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沈家大少爺。至於他的改變,很多人都覺得是她促成了這樣的改變。她,一個令蔣明軒和沈子寒都念念不忘的女人。
沈君儒凝視着畫中的女人。他對生母的印象不深,但是從她留下的文字,她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們是姐妹。先後嫁給了同一個丈夫。姐姐的香消玉殞,讓妹妹成了郡王府的世子夫人。可事實上,表面的風光背後卻滿是辛酸的淚水。他永遠記得母親寫下的最後一句話:即便我永遠閉上了眼睛,也擺脫不了替代品的命運。
沈君儒的眼淚自眼角滑下。他注視着畫中的女子。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傾身吹熄了桌上唯一的燈盞。一瞬間,房間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窗外呼呼的風聲變得格外清晰。
他喜歡青竹。因爲她和他的母親很像。這種相像並非容貌上的,而是她們給人的感覺,同樣的溫柔嫺靜與小心翼翼。
是的,小心翼翼。沈君儒悲涼地輕笑。
母親留下的每一段文字都記錄着她的小心翼翼。她戰戰兢兢地生活在王府內,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迎合丈夫,與妯娌往來。可沒人認同她。所有人都把“先夫人”如何如何掛在嘴上。而她的丈夫更是從來都看不到她,只是從她們相似的容貌中尋找故人的影子。
沈君儒的心緊緊揪在了一起,隱隱的抽痛讓他覺得呼吸困難。
這些年,直至他看到母親留下的文字,他才明白爲什麼小的時候。母親總是用含淚的眼眸看着他,爲什麼她總是說,他要讓着兄長,敬着兄長,因爲在所有人心裡,他永遠都及不上他,就像她永遠無法取代別人。
一句“別人”,多少的心酸,多少的痛楚。沈君儒相信。母親對長姐的心情是複雜的,就像他對沈君昊,有恨,有怨,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沈君儒擦去殘留在臉上的冰冷淚水,在黑暗中捲起畫軸放回了原處。復又點亮了燭火。
他知道沈君昊爲何質問他,他也知道,在風波不斷的日子,爲什麼沈君昊的眼中仍然有深達眼底的笑,一切都是因爲她。用蔣明軒的話,她是一個無法讓人忽視她存在的女人。就像沈君昊的母親一樣,她們同樣都是天之驕女,上天賦予了她們美貌、才情與良好的出身,還有人人羨慕的姻緣。她們過着衆星拱月的日子,永遠都不會明白生活在陰影下是什麼感受。
沈君儒走到書架旁,拿出一個花瓶,打開了花瓶後的暗門。狹小的隔間內,一隻花瓶靜靜孤立。暗香疏影瓶,皇宮纔有的宮廷貢品。沈君儒把花瓶拿在手中端詳着。
不同於沈君儒這邊的孤冷,此時的凝香院燈火通明。沈君昊推開房門就見屋子裡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布料。“針線房送衣服過來了?怎麼這麼晚?”他隨口詢問,隨即才發現都是一些小孩的衣物。“不用這麼多吧?”他們的孩子自然應該用最好的,可是他聽說小孩子長很快的,幾乎一天一個樣,哪裡穿得了堆積如山的衣服。
“你也覺得太多吧?”雲居雁輕蹙眉頭,“這些都是母親剛派人送來的。她說,她命人給驥弟做衣裳的時候,順帶多做了一份。可是——”所有的衣服都是男裝,大大小小都有。萬一她生的是女兒,這些衣服豈不是都浪費了?
沈君昊看着眼前一堆堆的東西,只能上前摟住雲居雁的肩膀,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說道:“你看,外婆多疼你,害得你父親都沒有表現的機會了。”
“你正經一點!”雲居雁推了他一下,想暗示他屋裡子還有丫鬟在看着,結果卻發現丫鬟們全都走光了。“我還要她們幫着收拾東西呢。”她低聲嘟囔。
“明天再收拾也不晚。”沈君昊一邊說,一邊拉着雲居雁坐下。沈君儒的那些話把他氣得不輕,可看着她,再想想他們的孩子,其他的都變得不重要了。“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出世了……”他像往常一樣,對着她的肚子說話。
按照現代的觀念,父母確實應該多多和未出世的孩子交流,可是在當下這個時代,沈君昊的行爲在普通人眼中不免太過奇怪了。“你小心被人看到。”她低聲提醒。
“看到又怎樣!”沈君昊滿不在乎,又對着雲居雁的肚子問了一句:“你說是不是?”感覺到手心被踢了一下,他擡頭對雲居雁說:“你看,他回答我了。”
“是,他在回答你。”雲居雁無奈地點頭,卻在不經意間看到沈君昊的眼中夾雜着其他情緒。她一直知道,在他心裡不痛快的時候,會特別纏人,最近更是,只要他鬱悶了,就會對着她的肚子說話,一定要孩子踢他了,他纔會高興。
雲居雁在心中嘆息,試探着說:“對了,我剛纔命人給你送熱茶……”
“我去了三弟那邊。”沈君昊如實回答,“他說他不知道暗香疏影瓶,我覺得他在說謊。”
“所以……”雲居雁看着沈君昊,許久她似安慰般說:“三妹說,花瓶是姨娘給她的。三妹說的應該是真話。”
“所以我想再問一問三妹,或許她誤會了什麼。另外,有一件事很奇怪,二嬸孃說,她在五年前看見三弟拿着花瓶,可那個時候姨娘已經過世了。若她不是故意引我去問三弟,就可能有兩個暗香疏影瓶,甚至可能是一對。”
聽到這,雲居雁接着沈君昊的話說:“二嬸孃雖不似三嬸孃那般不理世事,但她一向懂得明哲保身,這一次她爲什麼這麼關心這件事?又或者說,她爲何這麼注意這隻花瓶?真要說起來,府中的貢品可不少。”
“所以這件事確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了。”沈君昊亦覺得楊氏兩次與他們說起花瓶,根本就是故意的。如果楊氏是故意的,那麼定然已經想好了合理的說辭,因此整件事的突破口只能在沈繡那邊。
當然,他並不是說沈繡刻意欺騙他們,他只是覺得沈繡有可能漏了什麼細節。他想親口問一問她,但她纔剛成婚,他這樣過去找她,難免讓她夫家的人有想法。最重要的,雲居雁已經懷孕八個月了,雖然大夫說一切都好,大人和小孩都很健康,可是他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家?
“你怎麼了?”雲居雁輕輕推了一下沉默不語的沈君昊,安慰道:“你不用擔心,不管祖父對三叔是什麼想法,他一定會以大局爲重的。其實之前我一直在擔心,生怕你因爲三叔的事不開心……”
“我想起來了,那人是青竹!”沈君昊輕呼。
“你在三叔那裡看到青竹了?”雲居雁驚愕。雖然他們都知道青竹沒死,但她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出現在沈君儒身邊?
“不是人,是畫像。他的書房有一副畫像。因爲畫上的人並不是丫鬟的打扮,所以我一時間沒有認出來。”
“你是說,三叔畫了青竹的畫像,穿的並不是丫鬟的衣裳?”雲居雁更加驚愕了,“她穿的是什麼衣裳?”
“就是普通的衣裳。”沈君昊哪裡分得清女人的衣裳,他只知道這樣一來沈君儒又多了一個動機。
雲居雁並不似他這麼想。她再次追問:“畫上的人是不是和三妹出嫁前差不多的打扮?”看到沈君昊點頭,她不甚確定地說:“或許上次在西山別院,三叔真的看到青竹了。”
“爲什麼這麼說?就因爲畫像?”沈君昊無法理解。
雲居雁沒辦法向沈君昊解釋心中的感覺。她只是覺得,能讓沈君昊認出那是青竹,就說明沈君儒畫得極富神韻。沈君儒對青竹是真心的。這一點雖然不能證明他不是幕後之人,但是結合前世,她怎麼都不覺得沈君儒是喪心病狂之徒。
沈君昊見雲居雁不說話,對着她說道:“你不要把每個人都想得太好。別忘了他房裡的青竹是死在他面前的。”若是雲居雁在他面前出事,別說是死,就算只是受傷,他也絕不會放過罪魁禍首的。將心比心,若是沈君儒真心喜歡青竹,一定不會讓她枉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