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過了一週, 緋湮的傷勢有了很大的好轉,其間夏婆婆對他的照料可謂是無微不至,每次碧落和緋湮吵架, 輸的一方總是碧落, 因爲緋湮有夏婆婆的袒護。久而久之, 碧落便學聰明瞭, 不再同緋湮做無謂的爭執, 也懶得和他說。
而緋湮卻時常坐在村口的一張石板長凳上,一個人望着通往山上的小路,也不知在想着什麼。有時他一坐就是一天, 從白天坐到太陽落山,中午的時候夏婆婆會給他送吃的, 他吃過後又繼續望着那條小路, 碧落見了也沒去打攪, 只是會偷偷地躲在一邊瞧着他,揣測着這個寂寞少年的心思。
至於那個叫長生的孩子, 他對緋湮和碧落住在他家這事兒似乎也不怎麼上心,只要別人不干涉到他便是,這個孩子總是冷冷淡淡的,全身上下散發着一股超乎年齡的成熟,他依然是每日藉着砍柴爲由上山練武, 一直到太陽落山後纔回來。有時候他出門的時候便見緋湮坐在村口了, 回來時卻見他還在, 心裡不免有疑問, 但是他從不問什麼, 可漸漸地,他對這個不明來歷的哥哥產生了一絲同情, 不知爲何,總覺得在這人的眼睛裡看到如無底洞一般深邃的悲傷。
直到這一天,長生終於忍不住了,他本是打算上山砍柴的,卻又瞧見緋湮坐在村口,於是走到他面前站定,平靜地看着他。
緋湮擡起頭對上長生的眼,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有事嗎?”
長生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突然開口,“我很好奇你每天坐在這裡都在看什麼?這裡有那麼好看嗎?”
緋湮聞之笑了笑,然後他伸出食指指着眼前的那條小路,“我在看你每天要走的那條路,聽說,他通往山上。”
長生微怔,久之才道:“對啊,我每天都會從這條路上山去砍柴,可是我卻沒發現它有什麼可看的,值得你天天坐這裡看着一條路嗎?”
面對長生的質問,緋湮卻不答反問:“你每日上山真的是去砍柴的嗎?”見長生一怔,他又問:“當你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你想的究竟是砍柴,還是報仇?”他曾聽夏婆婆說過長生的事,知道他是一個滿心仇恨的孩子。
而長生並未料及緋湮會這樣問他,竟一時語塞,過了許久,緋湮再度開口,“如果你是去砍柴的,那麼這條路就很短,一會兒就走到了,但如果你是去報仇,這條路就會很長,長到你我都不知道盡頭在何處。”
長生微微蹙眉,“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緋湮向邊上移了移,然後指着身邊的空位對長生說:“你過來坐。”長生愣愣地走過去,在緋湮身邊坐下,恍然間,這個冷漠的男孩似乎不再冷漠,言語中皆透着一絲孩童的純真,“這位哥哥,你是不是會武功?”
緋湮挑了挑眉,好笑地望着長生,“對啊,怎麼?”
長生歪着頭又問:“那麼你的武功高不高?厲不厲害?”
緋湮想了一會兒,然後笑起來,“嗯……應該不算差吧!至少一人打幾十個江湖三流打手還不在話下。”
“一人打幾十個?”長生突然瞪着一雙驚訝而充滿期待的大眼睛深深地凝望着緋湮,而聰明如緋湮自然知道長生在想什麼,於是微笑着開口,“你想要我教你武功,對嗎?”
長生拼命地點着頭,“哥哥,你會教我嗎?”
緋湮仰頭望着藍天,今日的天空似乎特別的藍,朵朵白雲在上空漂浮,猶如一團團擁簇着的棉花糖,美麗而可愛,“不會。”他誠實地回答道。
長生很是不解,“爲什麼?”
緋湮笑着,將視線從天空收回,他對上那孩子的眼睛,那對眸子裡分明裝滿了仇恨,“武功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用來防身的,你如今一心只想着報仇,我怎麼敢教你武功?”
本來還是一副有求於人模樣的長生在聽了緋湮的話後突然變得憤怒起來,他倏地站起身,直視着緋湮,毫不客氣地問道:“我要報仇難道錯了嗎?我的爹孃都被他們殺死了,我就不該把他們抓出來殺了嗎?”
緋湮臉上的笑容漸漸褪了去,絲毫不躲避長生那逼人灼熱的目光,他清冷地開口,“你憑什麼殺他們?就憑你每日偷偷上山練的那些三腳貓功夫?”一句話後,他又放柔了語調,語重心長地道:“他們是江湖惡霸,所以濫殺無辜,而你也要和他們一樣嗎?”
“我纔不會濫殺無辜,他們那種人根本是死有餘辜。”長生強辯着,緋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吧!那我問你,假如有一天,你報完了仇又要做什麼?”
長生一愣,怔忪了半天才支吾出一個字,“我……”
“你不知道,對不對?”緋湮接道:“你才這麼小就滿心的仇恨,這樣度日一旦等你完成了復仇大業,你會發現自己這一生都無所作爲,我不希望你被仇恨吞噬,因復仇而矇蔽了雙眼。”
緋湮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沒有絲毫的起伏,而長生卻聽得格外震撼,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這樣的話,夏婆婆雖然總是勸他別想着報仇,卻也從來不曾問過他報完仇後要做什麼這樣的問題,而眼前的這個哥哥,他看似很平靜地在和他講道理,然而隱隱地卻讓人感覺此人正在狠狠地訓斥他。
“我……”長生遲疑了好久,眨了兩下眼睛,才終是再度開口,“我也想成爲大俠,也想爲江湖正義出力。”
緋湮聞之突然一笑,心想這個孩子是聽懂他的話了,“我又不是什麼大俠,你若想爲江湖正義出力就應該去少林武當那種地方,那裡一定能把你教成一個正直的人。”
“少林武當……”長生琢磨着緋湮的話,然後又坐回到石凳上,“哥哥,我挺喜歡你的,如果你真是我哥哥就好了。”
緋湮欣然地摸了摸長生的頭髮,“你叫長生對嗎?”見長生點頭,緋湮又問:“答應哥哥,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成爲大俠哦!”
“嗯,一言爲定。”長生孩子氣地豎起一根小拇指,“打勾勾。”緋湮莞爾,將小指勾上長生的手指,“一言爲定。”
遠處的碧落,看到緋湮和長生的這副溫馨的場景,不禁笑了笑,“這小子,還挺有孩子緣的嘛!”
這時候,緋湮突然問長生,“長生的爹孃都被葬在哪裡?”
長生指着村子盡頭說:“就在那裡的一塊地下,所有鄉親的屍體都被葬在那裡,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去瞧瞧他們,祭拜一下,成嗎?”緋湮問道,長生點點頭,“當然,我這就帶哥哥去。”
在一片墳地前,緋湮沒有香,所以以枯枝代香在每一塊墳墓前都走了一遭,當來到長生的父母墳前時,他在那兒佇足了許久。
“長生一定會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當時他這麼對着長生的父母道,長生在一邊聽着心裡感覺酸酸的,說不上是難受還是感動。
村子內大概有一百多人口,等緋湮一一祭拜完後時間已不早了,緋湮站在墳地外,望着這廣闊的土地上立着的一塊塊墓碑,竟也覺得有些難過。最終,他閉上了雙眼,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你們安息吧!”
碧落躲在一邊,她本是跟着緋湮來看看,想知道這小子又打什麼主意,卻不料他竟然爲這一百餘條人命一一拜祭了一遍,這番場景讓她如何不爲之動容。俞緋湮,他分明是個好人,卻爲何要與江湖鬥?讓所有人都以爲他是惡人?
碧落覺得她越來越不理解緋湮了,不懂他的想法,甚至感覺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
“哥哥,你爲何對我這麼好?”這個時候,長生突然問道。
緋湮扭頭看向這個只有十歲的小男孩,淡淡地笑了,“長生覺得哥哥對你很好嗎?”
長生點點頭,“嗯,哥哥和爹孃一樣都對我很有期望,希望我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稚嫩地說着。
緋湮摟着長生,向回走去,“因爲哥哥覺得長生不應該被仇恨吞噬,我不希望你走上和我一樣的道路。”
“和哥哥走上一樣的道路?”長生不解地歪着頭,“哥哥也曾被仇恨吞噬嗎?”
“不。”緋湮說得很平靜,“任何負面的東西都有吞噬靈魂和意志的本事,仇恨可以,野心和慾望也可以。”
長生越聽越糊塗,“哥哥是被野心和慾望吞噬了嗎?”緋湮點點頭,長生又問:“既然哥哥明知道那是不好的東西,又爲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緋湮稍稍一愣,然後刻意擠出一抹笑,“我是沒有回頭的路了,所以只能繼續往前走,而長生還可以選擇回頭。”他停頓了好久,終是吐出四個字,“回頭是岸。”
那一日,長生被緋湮的話整得雲裡霧裡不知所云,而躲在一邊的碧落卻聽得很明白,她緊緊地抿着雙脣,暗自低語,“你並沒有被判死刑,所以緋湮,你也是可以回頭的,只要你願意。”
(卷陸拾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