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泰利埃公館 (3)

小姑娘回來了,歡迎她的是細雨般的撫摸,每一個女人都打算愛撫她,這是她們表達愛情的需要,是她們職業性的毛病,也正由於這種哄騙的毛病使得她們在火車上每人都去吻鴨子,她們一個個都把她抱在自己的膝頭上,愛撫她的纖細的金黃頭髮,在一陣陣熱烈的感情衝動下,不由自主地把她用力摟在懷裡。孩子十分乖,信教真誠,就如同參加了赦罪式以後任什麼也不可以打動她似的,耐心地忍耐一切。

這一天大家都十分累,吃過晚飯很早就去睡覺。鄉下的這種一望無際的,差不多能夠說是充滿了虔誠氣氛的寧靜,籠罩着小村子,這是一種和平安寧的、包含一切而且大到把天上星辰都包括在內的寧靜。那些姑娘們已經適應了妓院裡熱鬧的夜生活,鄉村沉睡後的這種沉寂她們覺得十分不適應。她們身上一陣哆嗦,並不是由於冷,而是由於孤獨,從驚慌不安的內心深處發出的寂寥的哆嗦。

她倆睡一張牀,剛上牀就摟在一起,似乎是爲了抵擋大地的平靜和沉重睡眠的侵襲,但蘿薩一個人睡在小黑屋裡,懷裡空空,很不適應,隱隱約約有一種難受的感覺。她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突然聽見靠近她的頭,在隔板的那一頭,有輕細的嗚咽聲,似乎是個孩子在叫喚。她十分吃驚,趕緊輕輕喊了兩聲,一個抽抽搭搭的孩子聲音答覆她。原來是小姑娘,她一直睡在母親的房裡,現在一個人睡在小小的閣樓上感到十分不安。

蘿薩十分高興,她從牀上起來,怕驚動別人,小聲地走過去找那個小孩。她把她帶到自己非常暖和的牀上,使勁兒地抱在懷裡,吻她、哄她,以各種誇張的形式來向她表達自己的愛。到最後她自己安靜下來,睡着了。一直到天亮,那個第一次領聖體的小姑娘把腦袋枕在娼妓的胸口上。

五點鐘,教堂的小鐘就大聲地打起“三鍾”來了,噌礝的鐘聲驚醒了這些女人。平時她們整個上午都睡覺,這是在整晚勞累之後得到的惟一休息。村裡的老鄉們早已起牀,婦女們正忙活着,從一家門口走到另一家門口,大聲地交談,手上仔細地拿着漿得像紙板一樣硬的細布短連衫裙,或者十分長的蠟燭,蠟燭半中腰綁着一個金穗子綢結,蠟上的齒狀凹痕是用手把着的地方。太陽升得很高,向四周灑着光芒,天空瓦藍瓦藍,只有天邊還有一點輕輕的紅顏色,如同是朝霞留下的痕跡。一窩窩的雞在門前來回走動,不時地有一隻脖子亮閃閃的黑公雞揚着頭,拍着翅膀,向空中送出洪鐘般的啼聲,周圍的那些公雞馬上跟着叫起來。

馬車從周圍的村莊來了,停在一些人家的門口,從車上下來的是強壯的諾曼底婦女,她們穿着顏色深的衣服,方圍巾交叉在胸前,用一個式樣古舊的銀扣扣住。男人們把藍罩衫穿在嶄新的禮服或舊綠呢燕尾服外面,兩條燕尾露在罩衫下邊。

馬被拉進了馬棚,順着大路擺着兩排農村的車輛,有大車、篷車、輕便車、長凳客車、各式各樣和各種年代的車子都有,有的鼻子朝地,有的屁股挨地,車轅朝天。

木匠的家裡忙碌得如同口蜂箱。幾位客人身穿短上衣和襯裙,頭髮散落在肩上,又稀又短,看上去就如同是因爲使用時間長了,褪色脫落了似的,她們正忙碌地給孩子穿衣裳。

小姑娘站在桌上,動也不動,泰利埃太太管理她的別動隊。她們給她洗臉、梳頭、戴帽子、穿衣服;她們使用了很多的別針,整理好連衫裙的褶子,紮好肥胖的腰身;她們想方設法地把她打扮得美麗一些。裝扮好以後,她們讓這個有耐心的小姑娘坐下,告訴她不許動。然後這羣女人匆匆去給自己化裝。

小教堂又打鐘了。那口可憐的小鐘聲音又細又小,聽起來,如同微弱的人聲一樣,很快地消失在藍色的廣大空間裡。

領聖體的孩子們從家裡走出,朝村頭上那座公共建築物走去,那兒是兩所學校和當地的村政府,“天主之家”在村子那一頭。

孩子們的父母打扮得如同過年一樣,帶着十分不自然的尷尬表情和一向彎腰幹活而形成的那種笨拙動作,跟在他們的孩子之後。小姑娘們包圍在一片雪白的,看上去如同奶油似的薄紗裡。至於那些男孩子,每人跟幼小的咖啡館侍者似的,頭上擦了很厚的髮蠟,走起來雙腿叉開,恐怕碰髒了身上的黑褲子。

從遠處來了很多親戚陪着孩子,這對一個家庭來講,是件榮耀的事,所以木匠非常得意。由老闆娘率領的泰利埃部隊緊跟着康斯坦絲。父親讓姐姐挽着胳膊,母親和拉斐埃爾並排走着,費爾南德和蘿薩一排,一對唧筒又一排,隊伍整齊就如同穿軍服的參謀部。

這在村子裡產生了令人吃驚的印象。

在學校中,女孩子們在修女的大帽子底下排成兩排,男孩子們在一個風度翩翩的英俊男教師的帽子底下排隊,然後唱着感恩歌走了。

男孩子在前,排成兩列縱隊,走在兩行卸掉牲口的車輛之中,女孩子以同樣的隊形緊跟着;村裡的所有居民表示敬意,讓城裡來的太太們在前面走,她們緊接在女孩子後面;三個在左,三個在右,越發延長了兩人一排的隊伍,她們的打扮如同煙火一樣光彩耀人。

她們進了教堂,裡面的人馬上發狂。爲了看看她們,人人都轉過身來,你擁我擠,擁擠不堪。有些女信徒居然大起嗓門說話,由於她們看到這些太太的穿着比唱經班穿的祭披還要令人眼花繚亂,覺得非常驚奇。村長把自己坐的長凳,右邊靠聖壇的頭一張長凳讓開,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以及費爾南德和拉斐埃爾坐在這張長凳上。潑婦蘿薩和一對唧筒讓木匠陪着,坐在了後面的第二張長凳上。

教堂的聖壇中跪着孩子們,男的一邊女的一邊,他們手把長燭,猛一瞧就如同是許多東倒西歪的長矛。

三人站在經臺前,他們用寬厚的嗓音唱着,他們把拉丁文的一些響亮的音節拉得老長,唱“阿門”時,“阿——門”他唱一遍又一遍,同時塞本特這種銅管樂器如同牛叫一樣,從它的大嘴裡發出單調的音符作伴奏。一個男孩子的又尖又細的聲音在答唱。禱告席上坐着一個戴方教士帽的神父,他不斷站起來,嘰哩咕嚕說了一通,然後坐下,那三個唱經的又接着唱下去,眼睛看着放在他們面前的那本厚厚的無伴奏合唱樂譜,樂譜打開,由一個木頭老鷹展開的翅膀託着,老鷹下安着根立地長軸柱子。

後來突然一下靜下來。全部在場的人都一起跪下,主祭神父登場了,他頭髮花白,年高德勳;身子稍稍俯向左手端着的聖餐杯。在他前面走着兩個穿紅袍的助祭,在其後是一羣穿大皮鞋的唱經班成員,他們站在聖壇的兩邊。

一隻小鈴在寧靜中響了,祭禮開始。那神父在金聖體龕前緩緩來回走動,一次次跪拜,用他那低低而發顫的衰老嗓音讀着預備經。他剛讀完,那些唱經的都猛然唱起來,塞本特同時吹響。有幾個男信徒也跟着唱,聲音十分低、謙卑,正如同一般的參加者所應該的那樣。

忽然“kyrieeleison(用拉丁文:“主,可憐我們!”是彌撒經文的起句。)”從每一個人的胸膛和心底發出來,奔向天空。陳舊的拱頂受到喊聲的震動,似乎有塵土和蟲蛀的木屑落下。太陽照耀着石板瓦頂,小教堂裡熱得跟蒸籠似的。興奮的心情,焦急的等待,那無法描述的神秘儀式的接近,使得孩子們心裡十分不安,使母親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那神父坐了一會兒,又登上祭壇,沒戴帽,露出滿頭銀髮,手直髮抖,開始做那超自然的神奇動作。

他朝信徒們轉過身來,雙手伸向他們,高聲說,“祈禱吧,朋友們。”他們一同做祈禱。老神父這時吞吞吐吐低聲說着那些非常詭秘而至高無上的話,小鈴鐺一次次搖着,人們跪拜祈禱天主。孩子們在虔誠的恐懼中昏過去。

蘿薩額頭放在雙手上,猛地想起她母親、她村子裡的教堂、她自己頭一次領聖體。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年代裡,她那時是多麼小,整個兒包圍在那白連衣裙裡。她哭了起來,開始哭聲十分小,淚珠兒從她的眼裡滑下。伴着她的回憶,情緒愈發激動,嗓音發哽,胸口激烈起伏,失聲大哭。她拿出手帕,抹乾眼淚,捂住鼻和嘴,努力讓自己不出聲,但沒有作用,一種嘶啞的喘聲從她喉嚨裡鑽出來,另外還有兩個聽了令人心碎的長嘆聲在應和她。原來跪在她身邊的兩個女人露易絲和弗洛拉也被同樣的遙遠的回憶壓得喘不過氣,淚水滂沱地呻吟着。

淚水是有感染力的,不長時間太太也被打動了,眼皮也溼潤了。她向弟媳轉過臉來,看見和她坐一條長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在拿麪包做聖體。孩子們懷着一種虔誠的害怕心理,趴在地上,他們已暈過去。教堂裡常常會有個女的,一個做母親的或是做姐姐的,因爲神奇的交感作用,她被激動的情緒所支配,而且見到那些跪着的漂亮太太哭哭啼啼,所以十分感動,揩溼了方格印花布手帕,同時用左手用力地按住怦然跳動的心口。

正如同點點火星點燃一大片成熟的莊稼,蘿薩和她同伴們的眼淚馬上就在全體教徒中蔓延開來。男人,女人,老人,都哭了起來,整個教堂籠罩着一樣超自然的東西,一個無所不在的靈魂,一個看不見的全能者的神奇的力量。

教堂的聖壇裡嘭地輕輕響了一下,原來是那個修女在她的書上敲了一下,發出領聖體的信號;在虔誠的狂熱中孩子們全身顫抖着,來到聖餐檯跟前。

他們排成一排跪在地上。那年老的神父拿着鍍金的銀聖爵,在他們前面走過,用雙手捏起聖體餅——基督的聖身——遞到他們手裡。他們合着眼,面色十分白,抽搐地張開嘴,臉上帶着驚慌的表情。那條張在他們下巴底下的長檯布如同流水一樣顫抖着。

忽然間教堂裡洋溢了一種狂熱氣氛,充滿了人羣處在瘋狂狀態下的喧鬧聲,洋溢了暴風雨般的嗚咽聲和大聲的叫喊聲,聽着就宛如森林裡陣陣吹過的把樹刮彎的大風。神父站着,紋絲不動,手上拿着塊聖體餅,興奮得四肢無力,他對自己說:“天主,天主在我們之中,顯示了他的存在;他領受我的祈求,降臨到跪倒在他的信徒中來了。”他面對上天,在強烈的熱情支配下,吐字不清,找不到合適的話,不相連貫地祈求着,這是從心靈深處發出的祈禱。

他懷着虔誠的心情,接着把聖體餅分完,因爲太興奮,兩腿無力,差不多站不住;他自己也喝過主的寶血後,沉浸在瘋狂的感恩禱告中。

他背後的信徒一點兒一點兒平靜下來,那些穿着莊嚴白祭披的唱經者,站起來開始唱經,但是他們依然含着淚,音調不十分準,連塞本特也好像沙啞了,好像這件樂器也曾哭過似的。

神父擡起雙手,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靜下來,然後在兩排領聖體的孩子間走過去,而孩子們陶醉在幸福中。神父來到聖壇的柵欄邊。

大家已經在一陣挪動椅子的響聲下坐下,人人現在都使勁擤鼻子。他們一看見本堂神父,就靜下來。神父開始吭吭哧哧,用非常小的沙啞嗓音說話:“親愛的朋友們,我從心底謝謝你們,原因是你們剛纔使我得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樂。我覺得天主聽到我的祈求,降臨到我們之中。他來了,來到這兒,來到我們之中。他使我們心情不能平靜,他使你們淚如泉涌。我是本教區歲數最大的教士,今天我也是最快樂的教士。一個奇蹟在我們之中出現,是一個真正的、偉大的、崇高的奇蹟。耶穌基督第一次進入這羣孩子們的身體時,聖靈、天鳥、天主的氣息降臨到你們頭上,控制他們,抓住他們,使他們如同風中蘆葦一樣俯着彎腰。”

接着他朝木匠的客人們坐的那兩條長凳調過臉去,用微響的嗓音說:“尤其是要感謝你們遠道而來,親愛的姐妹們,你們的到來,你們的顯而易見的信仰,你們的十分強烈的虔誠,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有好處的榜樣。你們教導了我的堂區,你們的感情溫暖了每個人的心;如果沒有你們,可能這個偉大的日子就不能具有這種確實的神聖性質。有時一隻優秀的羊,足以使天主降臨到羊羣裡來。”

他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他補充道:“我祝你們獲得聖寵。誠心所願。”他又登上樓梯,到祭壇上去完成這場祭禮。

這時大家都打算走了。連孩子們也不安心,他們不安了很長時間,已經感到厭倦。而且他們也餓了,他們的父母不能等到最後的福音開始,就一個一個走光,回去吃飯。

門外人很多,吵哄哄的,始終有嘈雜的叫嚷聲,諾曼底口音很濃,信徒們形成了兩道人牆,當孩子們出現時,每一家人都向自己的孩子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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