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晨,郵差送來一封信給她。她根本沒接過信,由於心裡發慌,被迫坐下來。可能是他寫的吧?可是她不識字,心裡十分着急,對着這張寫着密密麻麻字的紙,抖個不停。她把它扔在口袋裡,不敢把秘密告訴給他人。她幹着幹着活兒經常停住,長時間盯着這幾行相距相等的字,末尾還有一個簽名,她心裡十分希望可以突然一下子認出信裡的內容。又是着急,又是擔心,她簡直要瘋了,到最後決定去找她的小學校長;他讓她坐下,聽他念:
我親愛的女兒,來信特此告訴你,我的病加重,我們的鄰居當蒂老闆替我寫的信,希望你回來一趟。
你親愛的母親的代筆人
村長助理塞薩爾?當蒂
她一聲沒吭地走了,但等她自己一個人時,她兩腿發抖,馬上暈倒在路旁,她在那裡一直躺到天黑。
回來以後,她把事情告訴了農莊主人,他允許她回家一趟,而且想回去多久,就回多久,還允許找一個短工代替她的活,等她回來再僱用她。
她的母親病情嚴重,就在她到家的那天去世了;第二天羅絲生下了懷胎七個月的男孩,孩子瘦得可怕,讓人看了直打顫;而他似乎時刻都感到疼痛,因爲那雙可憐的如同爪子似的沒肉的手始終在痛苦地抽搐着。
但是他還是活下來了。
她說她已結了婚,但自己帶孩子不方便;她把他寄留在鄰居家裡,他們同意好好照顧他。
她又回來了。
但自打這時起,在她一直受到傷害的心裡,似乎一線曙光似的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愛,對她留在家鄉的那個瘦弱的兒子的愛。而這種愛可以說又成了一種新的傷痛,一種隨時都感到的痛苦,是由於她和他分開了。
最使她覺得難過的是她非常想吻他,抱他,讓自己的感受他的小身體的熱氣。她晚上無法入睡,整天想他;到了晚上,幹完活後,她坐在壁爐前面,如同那樣想念遠方人似的,直勾勾地望着爐火。
人們甚至已經談論她,說她可能是有了愛人,並開她的玩笑,問她:他是否很帥,個高不高?有沒有錢?啥時候結婚?啥時候受洗禮?她經常逃走,去自己一個人哭,因爲這些問題如同針扎的令她感到不好受。
爲了忘了這些痛苦,她不停的幹活。她一直想念着她的孩子,想盡辦法要爲他多掙錢。
她決心努力幹活,讓老闆給她長工資。
她慢慢地把周圍的活都包過來,使得一個女僱工被辭退了,是由於自從她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後,那女僱工就無事可幹了。她在做任何事上,她都精打細算。她用主人的錢像用自己的似的,十分捨不得。她很會做買賣,農莊的產品只要她去賣價錢就能賣高,而那些農民在賣東西時耍的花招都被她識破,因此買進賣出,管理僱工的活,計算食品,都由她個人管,不久後她成了必不可少的人。她對周圍一切管理得十分好,因此農莊在她管理下,變得十分興旺。方圓兩法裡的人都在議論“瓦蘭老闆的女僱工”;農莊主人也到處說:“這個姑娘真是難得啊!”
但是,時間匆匆,她的工資卻依然如故。她的一切努力被認爲理所當然,是所有忠誠女僱工都應做的,被看作僅僅是熱心的表示。她開始有點悲傷地想,農莊主靠了她每個月都要多存下五十到一百個埃居,但是她每年是僅僅掙二百四十個法郎。
她決定提出增加工資,她三次去找她的主人,到了他跟前,談的都是其他的事。她羞於開口,彷彿這是件不光彩的事。最後,有一天農莊主人單獨在廚房裡吃飯,她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想和他兩個人談談。他很吃驚地擡起頭,雙手放在桌上,一隻手拿着刀,刀尖朝上,另一隻拿着小塊麪包,他瞪着他的女僱工瞧。她被他瞧得十分不好意思,她要求給她一個星期假期,是由於她身體有點不好受,非常想回家。
他立刻允許,接着也十分不好意思地說:“等你回來我也準備跟你談談。”
孩子出生8個月,她已認不出來了。他長得白裡透紅,臉蛋圓圓的,胖得就如同一小包活的脂油。他的小手指頭肉鼓鼓的,並不攏,緩緩地搖晃着,一看就清楚他十分如意。她如同野獸似的瘋狂地撲上去,熱烈地吻他,把他嚇得哇哇大哭。這時她也流淚了,是由於他不認識她;而且他一看見他的奶媽,就馬上朝他伸出雙手。
但是第二次他就熟悉了她的臉,瞅着她格格地笑。她把他抱到懷裡,雙手舉着他,發瘋似地奔跑;她坐在樹蔭下,頭一次打開了她的心房,雖然他聽不明白,她還是向他訴說悲傷、工作、操心、希望,她不斷地用她那狂暴的、猛烈的撫愛折磨他。
她捏他揉他,爲洗澡,爲他穿衣裳,從中取得樂趣。甚至爲他洗屎洗尿,她都很快樂,倒似乎這樣親密地照顧他證實了她做母親的權利似的。她時常望着他,覺得奇怪他爲什麼會是她的。她一邊把他抱在懷裡搖,一邊反覆低聲道:“這是我的小乖乖,這是我的小乖乖。”
她哭着回到農莊,她剛到,她主人就在她的屋裡喊她。她走了進去,不知什麼原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激動。
“坐在這兒。”他說。
她坐下,有好長時間他們就這樣並排坐着,兩人都十分不安,胳膊下垂着,不知放在什麼地方是好,而且如同一般鄉下人那樣互不相望。
農莊主人是個四十五歲的胖男人,兩次喪偶,性格樂觀但固執,現在他明顯有些拘束,這是他以前不曾有的。最後他鼓足勇氣,眼望着遠處的田野,吞吞吐吐,含糊其辭地說。
“羅絲”,他說,“你壓根兒沒想到過結婚嗎?”
她臉色煞白,他見她不說話,接着說:“你是個很好的姑娘,既規矩,又勤勞,又節儉。如果誰娶你這樣的人作妻子肯定會發財的。”
她始終坐着不動,眼神慌亂,甚至弄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就如同大禍將臨似的,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等了一秒鐘,然後說:“你看,一個農莊沒有女主人肯定不合適,哪怕就是一個像你樣的女僱工也好。”
接着他沉默了,不知該說什麼。羅絲望着他,十分害怕,似乎面前是個殺人犯,如果他一動,她就會馬上逃跑。
他待了五分鐘,然後問道:“怎麼樣,你願意嗎?”“什麼願意,老闆?”於是他笑着說:“當然是嫁給我!”
她突然站起來,隨後又癱倒在椅子上,靜靜地坐着,就像大禍臨頭。農莊主人十分不耐煩了:“好了,你想想,你還需要什麼?”
她十分驚慌看着他,緊接着眼淚流了出來,她喉嚨哽咽着,連說了兩遍:“我不可以!我不可以!”“爲什麼?”他說,“好,別傻啦,我讓你想到明天。”
他馬上走了,說完了令他爲難的事,他十分輕鬆,而且他堅信到了第二天,他的女僱工會同意的。這個建議對他來說完全不在預料之內,對他而言,是一次非常好的買賣,是因爲這樣可把一個女人緊緊拴住,而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好處定比當地最豐盛的嫁妝要多。
況且他們之間也不會有門戶不當的問題。由於在鄉下,人人幾乎是平等的。農莊主人也跟他的僱工一樣幹活,僱工變成主人是經常發生的。女僱工也時常成爲女主人,不過這並不會給她們的女主人和勞動帶來絲毫改變。
羅絲一夜未眠,她一屁股坐在牀上,甚至連哭的勁兒也沒了,她十分疲倦,她靜靜地坐着,如同有人用那種扯鬆羊毛牀墊的工具在扯碎她的孩子。
不過她偶然把不成形的思想集中,但一想到也許會發生的事,就嚇得十分害怕。
她的恐懼時刻在增加,房裡一點兒聲也沒有,一片死寂,廚房裡的大鐘不慌不忙地敲打着報告時辰,她都要驚出一身冷汗。她的思想一團糟,是鄉下人覺得自己中了魔法時會出現的那種不能理解的精神錯亂,她需要離開,逃走,如同避開風暴似的避開不幸。
一隻貓頭鷹叫了,她抖了一下,站起來,雙手從臉摸到頭髮,然後跟瘋子似的在全身上下摸着。她身不由己地走下樓,來到院裡,快要落下的月亮在田野邊上,她就啓程了。她邁着有彈性的小快步急急朝前走,不久,她不經意地發出一聲刺耳的叫喊。各處農莊院子裡的狗聽見她走過,汪汪地叫着;有一條狗蹦過壕溝,追過來打算要咬她,但她轉過身,向它喊叫,嚇得它趕緊逃跑,鑽到窩裡,一聲也不敢叫了。
有次一窩小野兔正在地裡玩耍。但這個奔跑的女人如同發狂似的來了,膽小的動物於是向四處逃跑,小兔和雌兔躲在犁溝裡看不見。雄兔撒開腿不斷的飛跑,豎起大耳朵一蹦一跳的影子有時候映在沉落的月亮上。
月亮已經落到平原的盡頭,好像一盞巨大的燈籠安放在地面上,光芒斜照,照滿平原。
星星不見了,幾隻鳥兒不停地叫,天已經亮了。這姑娘十分疲憊,喘着氣。太陽在一片紫紅的朝霞中升起來,她站住了。
她腫脹的雙腳走不動了,但她看見了一片水塘,很大,停滯的死水在新一天的霞光照射下,紅似火。她按住胸口,邁開小步,一瘸一拐朝前走,想泡泡她的雙腿。
她坐在草中,脫掉沾滿塵土且看來十分笨重的鞋,再拉掉襪子,把發紫的小腿泡在不時冒着氣泡的死水裡。
一股清涼舒適的感受從腳跟一直升到喉部,她靜靜地瞧着這片深深的水塘,一下子感到頭暈,覺得一股強烈的把整個身子投入水中的衝動。那樣,她的苦痛將消失,永遠消失。她已不再想她的孩子,她需要寧靜,徹底的寧靜,永無止境的休息。於是她立起來,伸出雙臂,向前走兩步。水此時沒過她的大腿,她已打算撲下去,忽然她的踝骨上有刺痛感,她不由得往後跳了一步。她發出絕望的叫嚷,因爲從她膝蓋到她腳尖,有條黑色的長螞蝗正在吸她的血,鼓了起來。她不敢碰,害怕得使勁喊。她的絕望喊聲,被一個趕馬車的農民聽見,他走來把螞蝗捉掉,用草把傷口壓緊,又用大車把她送回她的主人的農莊裡。
她臥牀不起半個月,後來在她起牀的那天早上,她坐在門口,農莊主人不知從哪兒走過來,立在她面前。“怎麼樣,”他說,“事情決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