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果然,你從未有過那般鐵青的臉色,眼中恨不能射出兩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暢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時分,卻聽朝堂上那紅衣內侍琅琅宣詔:驍騎將軍靳烈,賜正二品鎮西大將軍職……即刻出徵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靂在耳邊聲聲炸開,震得宿醉的腦中“嗡嗡”作響。誰料,下朝後,還未近得門前,就見府門外車馬如龍。你昂首立於人羣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着我,執着我的臂膀去掀開那厚重的綠暱轎簾。裡頭端坐的正是一身誥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雙清明眼下,我的膝頭軟得再也站不住。

你猶不甘心,衆人面前說得好不堂皇:“既是桑大人保舉的靳將軍,靳老夫人當然也該由桑大人來照顧纔是。”

一句話讓跌倒在地的我再也直不起腰。

“你從來不把我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偏偏只有這一次……分明是要給我個教訓。”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義放在膝頭,用力撫平上頭的摺痕,“你真狠。”

空華隔着燭光看他,他卻一心一意垂頭看着那枯黃的書頁:“好在靳老夫人對我很好。”一半面孔隱在了黑暗裡。

這個半生征戰沙場的女子有着堅強的天xing,累累軍功爲她帶來一襲金燦燦的誥命禮服,也帶走了她的丈夫和兩個兒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後的依靠。她總是坐在窗前,一邊望着那扇不知何時會打開的院門,一邊漫無邊際地說着她的兒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輩祖輩那樣名震沙場光耀靳家門楣;希望他平安歸來,乖乖順順地討一房賢良妻,生下羣白胖兒孫好延續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時便歸來,那時,正是靳府花園中紫玉蘭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親手熬的芝麻糊……

她總是那麼安詳地說着,反反覆覆,無休無止,叫一邊的聽客因牽連無辜而無地自容,這便是你給我的大不敬的懲罰。她見了,還是那麼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說:“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圖那個了,就到靳家來吧。做錯了總要受點懲戒,這是逃不過的。不過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於把你爲難得太過。”

一瞬間,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親生母親。

“戰事很順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報,不愧是靳家。”桑陌終於擡起了頭,一張蒼白的臉整個都露在燭光之下,空華卻在此時轉開了視線,不想見他的表情,“大軍凱旋時,帶回的只有靳烈的長qiang。”

百戰百勝的將軍中了對方的毒箭,傷勢沉重。他卻不顧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拚命想要趕回京城接母親回府。途中,車馬顛簸,傷口一再撕裂,久不癒合,兼之體虛染病,最終毒發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將軍,尚不及見到京城的城門,尚不及見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兒子不孝”,便埋骨他鄉。只因你楚則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寥寥幾句的一張簡短折子一念再念,卻怎麼也改不了既定的現實。剛強自若的女子狀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實,卻在他轉身時,拔下頭上的金簪刺進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後是長子、次子、幼子,她已經歷了太多傷痛,再多的天xing剛強也無法支撐她獨自面對往後。

那時,也正是大雪紛飛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蘭一夜開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連你和南風都不認得。”一年又一年,牽掛着兒子的老婦總是在下雪的夜晚敲開晉王府的大門,她不記得時間的流逝、朝代的變更,連當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誰是誰非對她並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兒子出征時許下的要來接她回家的諾言,只是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這場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總是緊緊關閉着的院門卻從未打開。三百年一過,一切山盟海誓灰飛煙滅,縱有再多的堅持與執着也隨之煙消雲散,實在是不甘心,“靳烈從未來過。我在人間找過,卻找不到他,鬼衆中也沒有他的消息。”

“可嘆的是,靳家一倒,楚氏離亡國也就近了。”桑陌把書冊放回到空華手邊,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註定。”

“你答應她,一定會讓她見到靳烈?”依照他的xing格,必定曾對靳家老夫人許下過重諾來作彌補。空華見他走,急急追問,“你到底許了她什麼?”

消失在門外的豔鬼始終沒有回答。

雪接連下了四天,溫適多雨的南方從未有過這樣嚴寒的天氣,厚如棉絮的積雪壓彎了樹枝,夜半未眠時,枕邊“劈劈啪啪”俱是樹丫被折斷的脆響。氣質yin寒的豔鬼也受不住這百年難遇的酷寒,卷在沒有一絲暖意的被窩裡輾轉反側,於是屋外的細小動靜都被擴大了無數倍,一一涌進耳朵裡,夜鴉破空振翅的聲音、喃喃的男人低語聲、甚至是那間忙碌的屋子裡的燭火“畢剝”的燃燒聲……

努力閉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還是未得一刻休眠。那個攪擾他安睡的人卻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飛揚地出現在了靳老夫人面前:“來問老夫人安。”

他說,他從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義,尤其仰慕靳老將軍威名,也曾效力於靳烈帳下,戰陣中一睹名將風采。

靳老夫人說:“這不算什麼,不過爲國盡忠而已。”眼角邊的皺紋卻疊了起來,對着這個已然是陌路的生人,客套而有禮。

於是空華說得越發賣力,說靳老將軍的長洲之戰,氣勢壯闊得驚天地泣鬼神;說桂陵一役靳家父子齊上陣,不費一兵一卒,驚得賊寇聞風喪膽棄城而逃,堪稱人間佳話;還有你靳老夫人,沙場上輔佐夫婿整整一十二年,他每每出征,你必相伴左右,一通戰鼓擂得地動山搖士氣如虹……

這些俱是演義小說中的段子,誇張渲染,半真半假。偏被他說得一本正經,彎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畫腳,言辭真切,彷彿一字一句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始終面露憂色的老婦終於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變的窗外轉到他身上,聽着他的敘述,臉色先是恍惚,而後,綻出了一抹笑:“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總有人不會忘。”空華俯下身低低湊到她耳邊,神色恭謹地爲她將當年細細描述,“昨天天橋下的茶館裡還在說着靳烈將軍攻下西昭城的事……”

桑陌站在門檻外,靜靜地看着這一幕,男人站在窗前,白雪無暇的背景襯着他一身墨黑,身側斜斜挑出一枝紅梅,花朵正開在他的肩頭,襯着他高高的黑冠,襯着他英姿勃發的面容,似是一幅畫,迷幻得叫人想收進櫃中久久收藏。

空華半跪在地,他仰起頭來,殷殷地笑:“我對老夫人之心不下於桑大人,無論他應了您什麼,我也能辦到。就把他答應了您的事交給我如何?倘若辦得有一絲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許的是什麼,都由我來擔。”

原來歸根結底他還是糾纏着他的猜疑不肯放棄。靳老夫人轉過臉來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頭轉過了身。

身後,有人問:“他答應我的事只在於我和他之間,你來橫插一槓,算是什麼?”

那人說:“因爲我跟他說過,不想讓他再作賤自己。”

其他的話就都再也聽不見了,腦中隱隱脹痛,只覺得身體搖搖晃晃,腳下虛浮得隨時都能絆倒。縱使把眼睛睜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麼一張臉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見慣了傷心憤怒和yin寒徹骨的冷笑,從未在這張俊美無儔的面孔上見過這樣的表情,情深義重,無怨無悔得讓一副鐵石心腸都爲之動容。

此後,空華便消失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晉王府上空的夜鴉在一夜間消失無跡,桑陌裹着冰冷的棉被,卻依舊輾轉反側。豔鬼強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門外的動靜,直到燭火燒盡卻依舊清醒得讓人無端心煩。三百年光yin如水不留絲毫痕跡,唯這短短三天漫長蹉跎彷彿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長地說:“他告訴我,會帶我兒來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搗着藥杵將核桃研磨成一碗細粉:“他應下的事,沒有辦不成的。”

他知道他整夜整夜驅使夜鴉四處搜尋,各種典籍記載滿滿塞滿一屋。可是三百年來,世事滄海桑田,茫茫人海中要找尋一縷幽魂便彷彿是大海撈針,饒他是冥府之主統帥天下鬼衆,探訪起來也頗爲費神。只是不知現下得到的是什麼消息,竟然能讓他親自奔走一趟。

“呵呵……”她漫聲輕笑,視線繞着桑陌失神的臉打轉,“可我不明白,他是爲了我,還是爲了你?”

“無論爲誰,結果都是一樣。”桑陌把核桃粉摻進芝麻裡,用筷子在碗裡慢慢攪動,“雪快停了,這怕是我最後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會回來。”老婦不肯將話題繞開,眯起眼睛安詳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掛心。”

桑陌斂下眼說:“老夫人您說笑。”

她接過遞來的芝麻糊沉吟許久,道:“了卻了我這一樁,你還有多少事要牽掛?”

“三件。”

“然後呢?”

“……”風驟起,飛雪乍亂,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見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羣鴉環繞,風走雪舞,他面沈如水,衣袂飄搖。猩紅四濺,彼岸花在他足下蔓延盛開,花枝纏繞,步步是阿鼻地獄,步步是修羅血池,凜凜不可一世。頓時,想要說出口的話生生哽在了喉間,桑陌微仰起頭,正對上男人深不見底的墨瞳。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一人來承擔。”他將手中的長匣置於老婦面前,視線卻片刻不離桑陌,“我不知道你許了她什麼,可我不想再見你受苦。”

喉頭酸澀,張嘴欲言卻擠不出半個字,桑陌覺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斃在他這一雙深淵般的眼睛裡。

“這是……”盒蓋被打開,看不到什麼金光沖天,煙霧繚繞,只有一個生滿鐵鏽的長qiangqiang頭默默地躺在裡面。靳老夫人驚訝地站起來,不斷搖頭,“靳家家傳的長q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