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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此時已入夜, 鎮上的人都睡去,他偷屍體一事無人發覺,莨欒滿身細雪回到小院, 發現對方將他的一壺熱酒喝完, 正躺在毛毯上閉目養神。

莨欒一身寒氣入屋, 將樑桑吵醒, 他睜開眼, 正好看見莨欒將屍體扔在自己身旁,嚇了一跳,本能的將身體往裡邊挪, 凶神惡煞的臉露出驚恐的表情;“你……你這是……”

他未免也太可笑了些,長得凶神惡煞, 卻還怕一具屍體!

莨欒找出紗布, 棉花, 針線和小刀,蹲下身子, 隔着屍體看他:“以形補形,你還要不要救自己?”

樑桑看着莨欒,咽咽口水,黑眸裡的目光意味明顯,莨欒這手段太狠了些。

莨欒不理他, 低下頭, 解開女人的衣結:“想要活下去就別有愧疚之心, 我不會心軟, 縱使你現在後悔, 我也不會停止。”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根本不允許他說一句不。

女人的喪服被解開,露出同色的肚兜, 莨欒趕緊閉上眼,又爲難又糾結;“可你也不至於去找個女人。”

“最近幾個月鎮上沒死人,她是前幾天死的身體新鮮。”因着是冬天的關係,她的屍體保存完整,很是漂亮。

這真的不是在討論賣豬肉的問題嗎?

男人還想說什麼,卻昏睡在莨欒的手指一點上,食指點在他的眉心,一陣白光閃過,他已經躺回原位。

快速的褪下他們二人的衣衫,燭光跳躍,炭火正旺,噼啪聲正響,莨欒執刀,將女子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切下,補在男人身體的坑窪上!

這一夜,尤其長,補完男人身上的坑窪,女子的屍體已經沒一處好肉!

腹部一視目空,腸子在裡面打結,血水盈滿一腔!

將女人的屍體用喪服隨意裹好,莨欒又趁夜摸出,尋了個無人到達的小境,一場業火,將女人的屍體燒了個乾淨。

肉焦味鑽進鼻子,莨欒蹙蹙眉,用手掩鼻,直到女子的屍體被燒化才往回走!

回去的時候樑桑還在昏迷,莨欒給他找了件毛毯蓋上,熄滅了炭火,自己回了房,看着即將要天亮的天睡覺!

樑桑身上的傷恢復的不錯,隔天他醒來,膽戰心驚的查看自己的身體,發現原本被挖空的地方有白嫩的肉補上,一陣感嘆一陣唏噓。

莨欒不太愛理會他,一是他長得凶神惡煞不好看,二是他話特別多,十年前,景逸在這住的時候,除了偶爾會有幾句話外也是沉默,倒和他合得來,可樑桑就像話匣子,白天講到黑夜也不會累,聽到不想聽的時候,莨欒也總會怒聲呵斥他,可卻被樑桑笑眯眯的糊弄過去,最後也只能無奈。

莨欒問了幾次木溪的下落,都被樑桑以傷好痊癒再說給糊弄過去,一來二去,莨欒更不想搭理他,院子於兩人來說大得很,莨欒要冷落一個人,做的再明顯也不會有什麼。

任他自娛自樂了幾天,樑桑也算安靜了些,有一日,樑桑說要準點好菜慶祝慶祝,莨欒雖然覺得多此一舉,去並沒有阻止。

那一夜,他做了幾個小菜,請莨欒到暖爐旁,溫了一壺酒細飲。

雪還在下,卻有減小的趨勢,只是隔幾個時辰下一會,喝酒時,窗外的細雪剛落,白皚皚的一片,白牆青瓦,美得的像是一幅畫!

兩人對面而坐,莨欒心不在焉,望向窗外,樑桑在對面,執壺倒酒,酒聲傳來,好聽的像是一首曲子!

“爲你成功救回我,敬一杯。”莨欒扭頭看他,默不作聲,卻是端起酒杯,將他迎到面前的手無視,仰頭一飲。

他訕訕然笑,像是習慣了也不惱;“莨欒,你說說,你怎麼就長了這麼個臭脾氣?好歹我們相識一場,也在一塊處了七八日,你也不至於這般無視我吧?”

他的臭脾氣,他驕傲;“你貴姓?”

“哎?”他不解!

莨欒放下酒杯,冷聲道;“名字,倘若被我知道你騙我,我好去找你算賬。”

樑桑看着莨欒臉色正經,忽然咧嘴笑,笑的眉目彎彎,誰說莨欒不好相處,這不是挺可愛的嘛:“樑桑,樑上燕的樑,桑麻的桑。”

莨欒點點頭,算是記住了!

他又爲空了的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莨欒,來找我的時候別忘記帶上一壺好酒,不過不要挑冬天來,太冷了。”

莨欒斜眼看他,默然不語。

他將酒喝乾,嘖嘖兩聲,連連嘆道;“好酒,香味濃郁,久居不散,果真好酒。”

聽聞此言,莨欒不着痕跡的一笑,卻被他抓到後像見鬼一樣震驚:“我不是錯覺吧,你居然會笑?”

那語氣就夠錯覺了!

“你眼花。”

他合起能塞下兩個雞蛋的嘴巴,感嘆道;“我倒還想是眼花,你笑起來真好看,真要命。”

莨欒端起酒杯,不想反擊!

樑桑看了莨欒一眼,低下頭,聲音有些落寞;“莨欒,你會愛人嗎??”

莨欒拿着酒杯的手一顫,目光有些無措,想起木溪的瞬間,思緒混亂;“這不該你問的事。”

樑桑擡起眼,望着莨欒的目光探究,他的臉的確太不好看,連莨欒看着都心驚膽戰,忙端起酒杯避開,樑桑認真道;“莨欒,你不是冷漠的人,爲什麼總是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莨欒一聲輕笑,放下酒杯,對上他的目光;“我平生是個什麼性格,還輪不到只是客人的你來議論。”

樑桑神情一僵,過了會才尷尬道;“我以爲相處了這段時日你會變一些。”

莨欒不去看他,執箸夾菜,放至口中細細嚼完然後嚥下,又倒了杯酒飲下;“我的第一位客人就不會像你這般愛自作多情,樑桑,如果不是因爲你知道木溪的下落,我早就攆你出去更不會救你。”恰巧一陣寒風來,吹散酒香,莨欒起身走到窗戶旁,舉手關窗,餘光剛好看見一片青色消失在屋角,不禁眉頭微蹙,有些疑惑,頭七已過,她早該轉世爲人,爲何此時還在人世間躲在窗戶下偷聽?

背後倒酒聲傳來,還有他沉穩的聲音;“莨欒,是誰教會你,要虛假度日,狠心對人的?”

他的話真的太好笑,如果換做是他,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六十多年卻還是十八九歲的模樣,受盡人們的指責,怒罵,議論他還會善心對人嗎?

莨欒關上窗,轉身離開,酒喝了菜也吃了,似乎沒有留下來陪他徹夜長談的必要,只是行至他身邊時,莨欒冷冷回道;“因爲我是壞人。”因爲他是壞人,所以不用對誰坦誠,更不用對誰善意!

“莨欒,我沒見過像你這麼好心的壞人。”

這是嘲諷他嗎?

“你這樣強迫自己,不累嗎?”樑桑的聲音從背後清晰到模糊,莨欒隱約沒聽清,累與不累都是習慣,就像是他一個人這麼久,就像是木溪離開,就像是忽然又聽到他的消息一樣,只要習慣就好。

“木溪在帝都,你真要去尋他嗎?”三日後,他傷勢痊癒,莨欒就止不住想要找到木溪的心,爲各自牽了一匹馬,瀟灑的一個上跨,人已在馬上,握緊繮繩,夾緊馬腹,看着馬下面目全非的樑桑。

此時三月到,冰雪消融,一青一灰溶於雪地中,雪地下的土壤,雪水流過,嫩芽新發;“你用木溪的下落換回你一條命,我還給了你盤纏,對你也算仁至義盡,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說完便策馬離開。

甚至沒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人影就在幾丈之外,樑桑看着奔騰的人影,大喊一聲;“你等等我,我同你一塊去,駕……”說罷側身上馬,一鞭打在馬屁股,連忙追上。

風過後,吹起一片雪,本是空無一物的場地卻忽然出現一個青色身影,只見她雙腳懸空,長髮披散遮住面容,看不見臉,只是隱約知道她低着頭,可氣場卻如雪地般陰冷。

他在這個小鎮生活了六十多年從未離開,就算木溪消失在他的生活裡也是堅守在這,莨欒就是怕木溪回來找不到自己。

本以爲會沒有留戀,可騎馬奔出鎮門之時,還是拉住繮繩,轉身看這生活了六十年的地方,也許這一走,就再也不見,他會找到木溪,離開這,再不回來。

這個人果然是自己見過的最變態的好人,永遠不會說真話,可一個表情一個眼神總能出賣他。

其實莨欒應該是感激樑桑跟着的,因爲他從未去過帝都,好幾次走錯道都是被樑桑忍着笑給糾正回來,又是因爲這樣,在路上耽擱了一天時間,比早期預定到帝都的時間整整延遲了一天。

他們到達帝都的時候已經是黑夜,城門關閉,兩人兩馬只好在城外三裡的一個小破廟歇息。

化雪的天要比下雪天冷的多,窩在四壁都有破洞,破布亂飛,灰塵亂揚的小破廟裡莨欒揪緊身上的斗篷,離得火堆近近的。

樑桑在一旁坐着,折斷枯枝丟進火堆裡,看着莨欒縮頭縮尾抖着雙腿在笑。

“沒看出來你這麼怕冷。”趕了一天的路,在馬上顛簸的日子更是讓莨欒不想說話,而且兩個人的乾糧也在路上吃完了,路過客棧時本想着應該能趕在城門關閉前進城,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會在路上走錯路。

莨欒將下巴抵在膝蓋上,看着跳躍的火苗不語。

樑桑看了莨欒一會,見他不搭話,也習慣了它這不愛說話的性子。

丟了一會的樹枝,火苗越串越高,樑桑將剩下的枯枝扔在一旁,起身拍了拍手,拍點灰塵;“你在這等等,我出去看看有沒野兔什麼的,抓一隻回來烤給你吃。”

莨欒擡起眼看他,依舊是面目全非,不堪入目的面容,可眼睛裡的溫柔卻很明顯。

莨欒愣了愣,以爲是自己的錯覺,後知後覺的點點頭,他這才笑了一下離開。

樑桑是個人高馬大的人,是那種能想到的粗獷,有男人的豪氣和狂野,身材高大,眉目兇惡,這樣的人,應該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他離開之後,火苗有減小的趨勢,莨欒又自己丟了點枯枝,小破廟並不算大,可還是有火光不能照射到的地方,陰暗牆角上方的木樑上,幾條破布隨風飄蕩,灰影投下,給這陰冷的氛圍添加了幾分詭異。

莨欒轉過頭,又往火堆裡扔了根木枝,眼底卻忽然出現一片青色,莨欒一驚,連忙擡頭,果不其然是沒有生氣的面孔。

她扭曲的面孔還像頭七那日見到的一樣,眼珠向上翻,沒有焦距,血水從中流出,嘴角咧開,扭曲到恐怖,要說不同,就是頭七那日,她的鬼氣很弱,而今天鬼氣侵骨,冷到發顫。

“你……你爲何成了惡鬼?”讓莨欒心驚的不只是她一路跟着到這,而是她成了惡鬼。

她張口,烏黑的血從口中流出,血口大張,似乎要將莨欒吞下;“是你……莨欒……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害的。”隔着火堆,她的鬼影搖搖晃晃,似癲非癲。

“你居然……”

看不到眼珠的眼睛盯着他,雙目睜大,像是要從眼眶掉出;“豔骨大人不肯幫我……莨欒,豔骨大人不肯定你的罪……那我只好……只好自己來……哈哈哈。”

陰森的笑聲招來陣陣陰風,尖銳刺耳,被風颳的眼眸生痛,莨欒不得已眯上眼,眼縫下,她的鬼影搖搖欲墜。

“我殺不了你,我卻能殺了佔用我身體的男人,莨欒,你真是變態,有男人愛着你,那個男人就算是死到最後關心的還是你,可惜啊可惜,你不愛他。高高在上的莨欒怎會看上如此醜陋的他。”

某根心絃忽然被挑動,然後扯緊神經,莨欒不可置信的睜大眼;“你說……什麼……”那個凶神惡煞,臉皮厚到可以當城牆,總是笑的人死了?

“哈哈,莨欒,你傷心嗎?你會心痛嗎?要是會痛苦那真的是太好了,哈哈。”

她真的瘋了,但眼下更着急的是找到樑桑。

莨欒知道樑桑會有報應,可是沒想過會這麼快。

不知何時起,廟外的風越刮越大,廟內的布條被吹的更是搖擺不定,火堆裡的炭噼裡啪啦,莨欒起身,她卻一個晃形,擋在了面前;“莨欒,你要去救他嗎?太遲了。”

臉色一沉,面無表情,莨欒冷聲道;“讓開。”

她仰頭大笑,笑的是莫名其妙,笑的越發不解,忽然,她飄到面前,鬼臉就在眼底,隔着一指寬的距離,扭曲的面容忽然介入眼底,心臟本能的加快了速度;“就算是成爲惡鬼,永世不能輪迴,我也要殺了你。”從她嘴裡噴出來的冰冷氣息噴在臉上,冷到發顫。

莨欒盯着她,驚悚的面容,血水流下,發出陣陣臭味;“你不該這麼對我說話。”是的,她沒這個資格。

紅蓮業火自腳下鑽出,蔓延整個破廟,只是眨眼,整個破廟就被業火包裹,紅豔一方夜空。

嘗過紅蓮業火的味道,即使她已經成爲惡鬼,也會本能的害怕。

死白色的眼珠轉了轉,鬼臉收回,一片驚恐;“你要讓我魂飛魄散,莨欒……你好狠的心。”

倘若她只是一路上跟着,不曾對樑桑下手,更不曾出現對他說這些話,莨欒是絕不會爲難她,一碼事是一碼事,掘墳偷屍的事的確是他對不住她,但是……“我給過你機會。”

業火就是他的意識,像是另外一個自己,而此時已和他達成了共識,話音剛落,業火便從她的腳底竄起,從她的衣衫上燒開。

眼前,惡鬼嘶鳴,鬼影搖晃,雙手抱頭掙扎。

她捂着頭,不斷嘶鳴,聲聲詛咒,句句吶喊“莨欒,你會不得好死的,你會不得好死。”

連變老都不會的人有什麼資格去談生死?

腳步踏出破廟的門檻,背後紅蓮業火還在焚燒,火海中央,鬼影倒塌,氣息越來越弱。

她詛咒的哀鳴聲致使廟外的天都是烏雲蔽月,寒氣四起,好似在爲她打抱不平,平添一份淒涼。

每個來找他交易的人都會不得善終,這是代價,就像他一開始說的一樣,生命的等同代價是生命,除非有人願意用生命替換,不然都會遭到報應,說白了,生死人肉白骨這種事,無非就是借命,是借多你十年還是二十年,全看你的命有多值錢。

在他手頭上的客人,最長命的是瑾言,最短命的就是樑桑,不過半個多月,他從一個不完整的人變成一攤碎屍。

破碎的血肉染了白雪,撒了一地。

風吹雲過,月亮露出了輪廓,清輝灑下,照亮一方。

大樹底下,枯枝承雪,斷枝落在一旁。

鮮紅的碎肉霸佔了兩臂伸張開的範圍,肉塊零零散散,只要一眼,就能讓人噁心一生。

莨欒知道自己的臉色不好,他向來見不得太噁心的東西,樑桑魁梧的身體只不過是半個時辰時間就從人成了一塊塊碎肉,腸子,胃,肺,髒,肝,脾,腎,凌亂無序,破損的落在四處。

血和屎尿染就的白雪顏色並不好看,血腥味和臭味一直往鼻間鑽,濃郁的味道隔着老遠就能聞到。

樑桑身上,唯一完整的,是他傷痕密佈不堪入目的頭。

它就落在碎塊的上方,莨欒忍住一陣又一陣的翻滾,繞了個圈子,走上前,蹲下身子,將他血淋淋的頭撿起,捧在雙掌上。

他的雙眼睜大,瞳孔收縮,死前明顯受到驚嚇。

是怎麼樣的恐怖才能將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給嚇到?女鬼說,他在死前最後一刻都是問自己的安危,問的是什麼呢?如今一人一鬼,一個死了一個魂飛魄散,要去問誰?

莨欒看了眼雪地上的肉塊,壓着聲音小聲問道;“樑桑,你是個好人,對嗎?”

你是個好人,我應該送你最後一程。

莨欒向來是個冷清的人,除了木溪,不會有誰在心裡掀起漣漪,所以對樑桑,他雖不喜歡,卻不厭惡,樑桑同他去帝都,一路上對他多有照顧,就算是爲他徒手挖墳,葬他一身碎肉也是理所當然。

莨欒將最後一捧土搭在新起的墳頭,雙手已經凍到麻木沒有知覺。

挖好墳葬了他,太陽已從山頭冒出,青衫上黃土染遍,一身難堪。

莨欒找了塊木,削成牌,插在他的墳頭,並沒刻字,人都死了,徒留一個虛名有何用?太陽還會升起,死去的人總要轉世,下一世的人和這一世的英明又有什麼關係?

“樑桑,如果以後記得,我會帶木溪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