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晟手起斧落,斬下姜胤人頭,再一腳踏進地裡,讓其死的不能再死。修行煉炁士體魄強於常人,更在丹藥輔助下,擁有極其強橫的復原治癒能力,但那有個前提,是在要害沒有受損的情況下,什麼是要害,心臟,和承載靈臺泥丸的腦袋,一旦心臟和頭部受損,煉炁士哪怕再有移山填海之能,也是迴天乏力。
在這一刻,楊晟只覺得心頭一空,好像有什麼事達成了,又彷彿帶來了更大的失落。他心中充塞怒火,他不在乎姜胤臨死之前的說辭,所謂凡俗人和煉炁士已然是不同層次的生命,那只是他的想法。但問題在於,他把想法付諸了實際,他隨手利用的人中,侍雲就是其中之一,而事後他將其比作爲貓狗之餘人類,並詢問爲什麼要爲一隻寵物的逝去不惜開戰?
而這種念頭僅在姜胤身上嗎?未必,從始至終,大梁處理這件事情,亦是從頭到尾,所顧慮的只是七裡宗的考量,太浩盟的反應,甚至面對罪魁禍首的姜胤,最終達成讓七裡宗內部審問的妥協,而這其中所牽扯到的王侍雲這樣的人,好像只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甚至不足以擺上權衡的天秤。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當然知道,基本上到了這一步,姜胤就已然得到了免死金牌。至於他是不是這之後會被關進地牢,會不會剝奪了一切榮譽身份地位,再不復往日風光……
他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做了這些事以後,他還可以活着的事實,因爲現實需要他作爲七裡宗和大梁皇家的紐帶,成爲雙方和解的那個釦子。這或許是一個對大梁的穩定,此間俗世表面上的平靜意義重大的決定。
姜胤看到了這一點,並且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會對楊晟說明,而這些都諳合他的那套說辭和理論,即他比他所造成的危害的,他置於死地的那些人,更優越和高級。
但對於楊晟來說,那又如何呢?
那只是大梁的事情,不管這個考量有沒有出於穩定俗世的可能,是不是出於不讓更多的普通凡俗人們百姓避免隨後的波及,成爲更多無辜者的決議,對於楊晟來說,都不重要。
他只知道身邊的人受了牽連,就此被設計致死,他需要一個公道,他們無法做出的裁決,那便由他來。
……
所有人先前只當楊晟區區一個普通蜀山弟子,蜀山說是客居七裡宗,實際是被七裡宗大陣所掣挾,蜀山殘部抵達大梁之時,太浩盟和七裡宗就做出了決斷,要將這支中神洲蜀山派的遺產,作爲他們可以消化吸收的一筆財富。
太浩盟威懾之下,任誰都沒有把這個蜀山殘部當做一回事,甚至爲了讓對方安穩坐落隱秀峰受制挾,默許了對方的一些逾越,搶佔他們靈礦的行爲。
這種隱忍,在七裡宗和太浩盟這邊也是看做“小不忍亂大局”的必要
所以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看法,一羣弟子級人物又能翻出什麼風浪?然而沒有想到,最大的問題出現在這個環節,他說着這是他們的裁決,然後就劈下七裡宗首席弟子姜胤的腦袋。
七裡宗即便有拘魂之能,那也必須在提前準備的情況下,否則若非宗主狄端雲親至,現在對姜胤也是救之不及。
圍住宮觀的各方人士,此時已然是腦海裡電光火石,有恍惚有失神有震怒。
有白麓書院的士子秀士開口,“快意恩仇,大丈夫……當如是!”
但很快被師長瞪了一眼,只得閉了嘴。但那學官此時緊抿嘴脣,他何嘗看不出身後士子白衣們的情緒翻騰,但又有多少人看得到這背後會可能涌來的巨浪?
此間伏龍營旗長朱永春高喝,“上弩!”衆兵卒整齊上箭,朱永春接下來再得到一道來自皇宮的命令,那麼這數百張破魔弩的勁箭,下一刻就將攢射向那衆蜀山弟子。
樞密院的兵房衆修士腦海裡不乏“他到底知不知道做了什麼!?”的嗡鳴,他們在乎的不是姜胤的個人身死,而作爲天子臣下,居然有煉炁士以武犯禁,公然違背陛下諭令,這是何等的忤逆!
大梁樞密院有十六房,分別管理樑國軍政上各種要務,其中兵事房表面上掌行諸路將官差發禁兵、選補衛軍文書,更重要的一個職能是掌行以“神威”爲名號的大梁樞密院煉炁士,兵事房統管者又名院事,此時統率一干神威煉炁士的院事張德宗心生震盪,此局至此,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爲這陡然破開的局面大做文章,掀起怎樣的風浪了。
李廷風雖在那時盛怒暴喝,但在真正見到姜胤人頭落地之時,他已然是內心一片冰寒而愴然,他猶然記得自己,二皇子,乃至於姜胤三人共聚,想着要打造未來大梁的場景。
那樣的大梁王朝裡,姜胤是七裡宗的宗主,白椿已然登基成爲新的樑皇,而作爲一力推動七裡宗和樑皇的他,更能一舉超越太浩盟在大梁的其他七大執杖官,成爲太浩盟在此間真正的代言人,由此李廷風便能借助大梁這個穩固的大後方,在姜胤和樑皇的推動下,進入太浩盟至高層,或者直接以大梁王朝爲基點,往外經略地界擴散影響力,讓他成爲代替南華上人的存在,或者新立根基的又一位上人!
所以今日之事,他已然決定,不管如何,一定以自身能量運作,保住姜胤,哪怕他一時被七裡宗懲罰關入禁地,他也會暗中對其援助,甚至最後要以除掉狄端云爲代價讓姜胤上位,他也會去安排佈置這件事,只要人在。
然而隨着姜胤這三根支柱之一的死亡,他心中有一種霸業突然恍眼成空的失落,一時怔默在場。
但是在其他人眼裡,情形卻各有不同,這之中最幸災樂禍的莫過於天極門在大梁的銀劍級長老趙啓凡。
天極門是太浩盟十大宗門中的最大宗派,宗主雲鳥大士高居十大宗門盟首的首位,羅陀門,日落峽,崖宮,牧羊殿四宗和天極門形成了共盟,是盟中之盟的緊密關係,這些年有十大之四拱衛的天極門,形成五宗聯合,勢力不斷擴張。爲方便統御,天極門又將門中長老分爲銅罍,銀劍,金鏃三階,趙啓凡作爲銀劍長老,是天極門在大梁的話事人,見此情形,心中一陣激盪。他身爲天極門銀劍長老,在大梁這邊發展卻不盡人意,主要是樑皇,太浩盟中的其中兩股勢力,七裡宗佔盡地利,乃至在此間南華上人的代表嚴重潤的執杖官勢力頗大,天極門大概也考慮到此,因此對於他這位銀劍長老的資源投入也並不大,所以十大宗之首的天極門,在大梁這邊存在力卻並不強,這一直是趙啓凡一個疙瘩,眼下似乎是一個他們趁亂介入的極佳機會,七裡宗姜胤已死,只要他出手剿滅這羣蜀山弟子,立即便能將局勢推向深淵,戰局一開,蜀山宗被剷除,也必然導致七裡宗和大梁王朝的齟齬,他們便可以重新推波助瀾,讓天極門登上此間舞臺。
念想之下,趙啓凡已然向前一步,再無顧慮的率先出手,他沒有讓天極門其他修士動手,一來容易授人把柄,而由他親自出手,便可以把事情推到見七裡宗首徒被蜀山兇人斫首,身爲太浩盟同氣連枝的說法上,他現在代表的是太浩盟,目的是爲七裡宗討回公道,那便不存在他們天極門的問題,正是禍水東引。
他身體所在方位出現波動,然後以他爲中心,向四周擴散出了一片“海洋”,“海洋”由無數的明滅星團組成,那些星團每一顆都由紅到黯滅,再重新轉紅,在他周身形成了這麼一片光景,無聲,卻平白讓人感受到寂滅和可怕的氣息。
顯示在南滄洲放諸四海皆準的修煉大一統體系中,這趙啓凡已經達到了修行九重境的第五重,婆娑境。頓時製造出了婆娑法景,威勢驚人!
南滄洲公認的修行九重境是望山,見海,出雲,大日,婆娑,真空,諸相,萬法,擎天。那被斫首的七裡宗首徒正是處於撥雲見日的大日境初境,距離凝結婆娑法景的婆娑境尚有幾重山要翻越的距離,但依然是少有的世間年輕奇才。
大日境已經凝結了大日內丹,是在體內靈炁海上生出了一輪太陽,由此靈炁海形成了天地循環,擁有承前啓後,自開天地的資格。甚至已經可以形成外相,因此姜胤才能施展那種妖法,憑空以紅線凝成骨肢利爪,平時身纏紅芒。等到他進入婆娑境,甚至就能依託所轉化的生靈,形成屍骨大軍婆娑法景,製造人間煉獄。
趙啓凡所施展的正是他的婆娑法景“星落海”,一時間伴隨着他的身法遞進,這些不斷充滿着初生和黯滅星辰的海洋向楊晟等人輾軋而來,這是高了一個層級的力量。楚桃葉即便能戰勝大日境的姜胤,面對展開了婆娑境的趙啓凡,又如何能敵?
而此時此刻,顯然沒有任何一方,可能幫他們。
“星落海”罩頭而來,楊晟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磅礴的威能,楊晟心忖自己面對這種力量全力出拳會如何?他的搬山功第一重已然大成,領悟到守護的力量,但仍然在這種形成實質的法景之下,恐怕也只能是彗星一現,之後仍然將面對亙古閃耀不滅的星辰。
依稀之間,他,青荷,修遠,玄睿,都覺得神魂都好像往那方向撕扯,好像要同歸於對方這樣的星辰之下了,成爲那其中身不由己的一部分。
但下一刻,楚桃葉手握七情劍,雙目綻放刺目光華,似乎一團烈火,從她體內噴發而出,讓她雙目都散發着威嚴的,熾烈灼燒一切的火光。
楚桃葉解開七情劍封印的力量,七情劍是蜀山七琴長老靈魄所化,是蜀山靈兵之一,爲了配合執劍弟子的實力,封印了其中的力量,否則會讓持劍弟子無法駕馭。此時面對危機情形,楚桃葉打開體內生死關,強行催動潛能,激發靈兵之威。
她手中的七情劍劃過,楊晟等人眼前的壓力頓時一空,所有的星辰壓力都好像被她所吸聚承擔了過去。
楚桃葉秀髮無風自揚,身體當空懸浮,雙目綻放出無悲無喜,只焚燒一切的火華,楚桃葉隨後一劍遞出,趙啓凡星落海驟然收縮,無盡星辰纏繞着不斷遞進的七情劍,阻礙其進逼,那先前擁有無比壓迫威勢的星落海法景,在此時現出緊迫的架勢,顯得頗爲“死纏爛打”。
然而七情劍卻仍然去勢如虹,不破核心誓不還,撕裂那道星落海,命中最中心處的趙啓凡婆娑法身。
嗡得從天地中央如黃鐘大呂之聲,實力修爲弱的圍觀煉炁士,頓時氣血翻騰,有的直接噴出一口血。有的實力高強者,也大感難受。
天空中的趙啓凡被一劍斬中,身子出現了數道變化,才被劍尖及體,顯然趙啓凡已經動用了保命手段,沒能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但也是受創不得不收了法景,一聲震哼,他法景消散,當空墜地。
婆娑法景,竟然被眼前的蜀山弟子一劍破去!
在場能夠凝成這種法景的人有多少?李廷風興許可以,懷海禪師也到了這一步,但李廷風相信自己若是在趙啓凡那個位置,今日也仍然避免不了被楚桃葉斬落的結局。
楊晟斬殺姜胤,楚桃葉斬落趙啓凡,這個蜀山派,到底都是些怎樣的人?難怪楚桃葉年紀輕輕,就已經登錄在了各方視野裡,這位蜀山瓦屋脈出類拔萃的弟子,僅僅是弟子的身份,竟然就有了能夠破婆娑境的手段能力?這可是此間大梁頂尖強者的境界手段。
楚桃葉像是燃燒着落在地面,單膝跪地,全身綻放的那種火芒才緩緩收攏,但雙目仍然充滿着漠然,無垢的氣息。
楊晟,青荷,修遠,玄睿全程看着這幕,從旁喚她,她也充耳不聞。
眼神掃過四人,無悲亦無喜……看似毫無情感,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
周圍又有婆娑法景釋出,那是羅陀門,崖宮,牧羊殿,日落峽在大梁的分部主事人,羅陀門四宗以天極門唯馬首是瞻,此時天極門此間話事人趙啓凡動手,他們哪不明白趙啓凡意圖,於是準備同時出手。
這個蜀山弟子能擊敗趙啓凡,很不簡單,但也僅止於此,他們已經看出,那不是女子本身的實力,是她手上那把武器,竟然是世間罕見的超然靈兵,其中蘊藏着強大的力量,那女弟子激發自身潛能,解開其中封印,釋放靈兵威能,才破去了趙啓凡法景,但那女子也耗損極大,而且對身體的損傷也極大,她油盡燈枯,極大可能無法再戰,但以防萬一,避免楚桃葉還有如之前一樣擊傷一人的力量,他們打算一起出手。
五大宗門大梁主事長老,五位婆娑境的大能存在,此時齊齊出手收尾,還要付出一傷之代價,以擊殺五名蜀山弟子,這本身就毫不光彩,這羣蜀山弟子只怕以後也會聞名於世。
但他們知道沒有辦法。
就在幾人準備出手之時,所有人的功力又在這個瞬間收止,大竹寺懷海禪師梵音唱出,李廷風渾身汗毛倒立,包括了羅陀門,崖宮,牧羊殿,日落峽的主事長老,乃至於周遭聚賢殿大客卿,樞密院院事,白麓書院率領學官這些大梁排得上名號的強者,都看到了出現在這衆蜀山弟子面前的那個胖子。
沒有挾風雷從天而降,沒有天地異象磅礴聲勢。
但那個胖子就突然出現在那裡,就像是原本就在那裡一樣。
毫無徵兆,但卻讓在場所有強者的神念,不亞於靜水投落巨石,鬨然波盪。
看到面前那個胖胖的背影,楊晟此時心頭竟然生出了一種難明的激動心緒,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那個胖子轉過頭來,露出一如既往讓人喜歡不起來的猥瑣笑容,“你看看你,真是狼狽啊。”
楊晟聲音微哽,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