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陽的聲音突然低下去,臉上浮出幾絲痛苦的神情。秋紅看見了。她感到她的心在胸膛裡怦怦跳動着。張洪陽的那種樣子讓她很憐惜。她感到她其實是喜歡張洪陽的。
她說:“張洪陽,我拿你沒辦法了。”
她順着眼。她說話的聲音讓張洪陽有些吃驚。他看着她。她突然揚起臉來,說:“咱到外邊去,讓人家回來睡覺。”
他們在離知青院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月亮剛升上來。他們在月光裡站着,像踩着水。
秋紅說:“談吧。”
張洪陽卻不知道該咋談了,抓着頭髮,嘴裡直打唔啦:“這,這咋談呀……”
秋紅笑了。
張洪陽說:“你沒騙我吧?”
秋紅搖搖頭,看着他,依然笑着。
張洪陽說:“那你說咋談?”秋紅說:“不知道咋談就別纏我。”說完,站起來要走。
張洪陽說:“談,我談。可是,這,我實在不知道該咋談。求你了,幫幫忙。”
秋紅說:“按小說上寫的那麼談。”
張洪陽說:“小說?談戀愛的小說我偷看過幾本。寫信?我寫不好。親密?咋親密?擁抱?親嘴?我的媽哎!”
張洪陽被他想象出的情景嚇住了。他叫了一聲,跑了。
“反正我要帶你回城。我纏上你了。”
他說。
月兒偏西了,外面的秋蟲早已停止了吱吱呀呀的歌唱。牀上的張洪陽卻睜大了眼睛,一眨一眨望着窗外的星空。
看來,今天晚上他是睡不着覺了。
張洪陽下鄉已經六年了。當生產隊長也有四個年頭了。作爲全省的知青先進典型,他有四次招工回城的機會,可是,不知出於對一種信念的執著,還是出於對弱者的憐憫之心,他將這四次都讓給了其他知青戰友。
今天下午,縣知青辦主任到了古陵村,問他:這次給村裡六個招工名額,你想走嗎?
要在以往,他總要謙讓一番:讓其他同學走吧,我是典型,我得發揚風格呀!
可是,今天,他卻沒有說出這句話。
他覺得,自己該回城了。
這種感覺,來自於中午,當他在古樹下看到秋紅第一次對自己產生厭惡之情;當他看到那個青年英俊的薛金華,他預料到在行將就木的感情生活中,可能要發生點兒什麼事兒了。
就像他從未向秋紅正式求過愛,秋紅也從來沒有向他許諾過什麼。不過,在人們的眼光中,他們應當是一對,應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張洪陽的名氣與秋紅的美貌以及他們互相之間的和諧相處,應當有一個圓滿的結果等待着他們。這個圓滿的結果就是雙雙回城,然後是戀愛、結婚。
也許他們之間都在這種等待中生活着。這等待儘管還需時日,但是,勿容置疑,它讓人期盼,讓人憧憬,讓人活得有滋有味。是啊,庸庸碌碌的日子雖然漫長,可是一想到有一個幸福的日子遲早要來,再平淡的歲月也有了色彩。
平靜的生活是不會產生感情激浪的。只有當一塊天外巨石投進來攪得洪波涌起時,當事人纔會警覺的產生一種敏感,一種怕失去現實擁有而採取所有措施進行全力保
護的本能。
張洪陽直言不諱地對知青辦主任說:如果組織上認爲我幾年來的表現還可以的話,我請求回城,如果……如果……如果能照顧一下,讓秋紅也回去。
秋紅?隨主任一起來的女幹部翻了翻知青名冊,皺了皺眉頭:她下鄉才兩年呀?
呵呵呵……知青辦主任的笑聲裡充滿了神秘:洪陽,如果你真的想讓她回去,我們可以想辦法。不過,這事難度挺大的,你得考慮好。別……
剩下的話,知青辦主任沒法說出來。但是,張洪陽聽明白了。那就是說,如果秋紅回了城後又不想跟他結婚了,那麼他就賠帳了。
她家是特困戶,她父親是工傷,兄弟姐妹六人全靠她媽媽的工資,她應該被照顧的。張洪陽把眼睛轉向女幹部,極力爲秋紅說情。
好吧!女幹部被感動了:洪陽,你是知青老典型了,有了困難,組織上會盡力給你想辦法的。
拉練部隊要開拔了。
聽到這個消息,秋紅心裡不知怎麼,好端端的竟煩躁起來;這種煩躁甚至沖淡了她被招工回城的喜訊。
下午,張洪陽和她在谷地裡幹活時,悄聲地邀她晚上到古陵去。
她當時不知怎麼猶豫了一陣子。
這次相邀的內容和重要性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也許,張洪陽早就設計了這次相邀,只不過是時機未到罷了。今天,他把兩人相聚的時間安排在她填寫了招工回城表的當天晚上,這種安排無疑進一步提升了兩人感受上的幸福程度。
這種甜蜜的約會,知青點上的任何一位姑娘都是無限想往且無法拒絕的。
然而,她還是猶豫了一下:那,晚一點兒吧。
張洪陽對她的態度感到了意外:你有什麼事兒要辦嗎?
她毫不遲疑地撒了謊:有點小事兒,完了事兒我去找你!
好吧。張洪陽答應着,眼睛裡流露出一股不信任的目光。
在那個政治統率一切的年代,人們的感情世界也不可倖免地塞滿政治的影響。姑娘們選擇戀人,政治上的考慮往往是第一位的。
張洪陽是全省的知青先進典型,是女知青們崇拜和追求的偶象。秋紅把張洪陽列入感情寄託和追求的目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極左”的風潮即使颳得再猛,美感的本能有時也會偶爾衝出來與流行的風氣展開一番爭鬥。
自從看到薛金華,秋紅的另一個世界的窗子打開了。這個世界也許是不現實的。然而,那種的“美”的感受和幻想卻令人震撼,讓人傾倒。那個身穿了草綠色軍裝的青年,總是天真地瞪了一雙美目看着她;那紅脣皓齒,堅挺的鼻樑,甜美的嗓音和在女孩子面前略顯靦腆的形象,把她心目中的張洪陽衝得一乾二淨。那一天,她看到他撕下自己爲他編織的襯領,竟然難過得一夜沒有睡覺。她心灰意冷,猶如失去了整個世界。直到第二天,她在街上碰到他;他主動熱情地向她打招呼,她才如特赦般地恢復了一點兒希望。
秋紅同志,你幹什麼去?他先停下了腳步。
我……去文化室。她顯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文化室有好書嗎?
你愛看書?
是啊。
嗯,那兒的好書不是太多;就幾本古典小說,讓大家搶得發瘋……
古典小說……有《紅樓夢》嗎?
《紅樓夢》?那,你拿去看吧。她不假思索,竟然鬼使神差地將自己手中剛剛搶借來的那本好書遞了過去。
當時,她的心裡卟通卟通地打起了鼓。她想,我這樣把手伸過去,萬一他不伸手來接,那就太尷尬了。
薛金華毫不遲疑伸過手來,看了看封面,隨後驚喜地喊起來:新版的,太好了。
接着,他抱歉地看了她一眼:對不起,耽誤了你看。
我不急。你慢慢看吧!她爲自己給他做了一件事而高興。
嗯,我就看一個晚上吧,明天還給你!
第二天,書並沒有還過來。
秋紅希望這本書在他的手裡永遠存留下去。
可是,今天下午,他卻把書還了她。
你看完了。
沒。
爲什麼不看了?
部隊要走了。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遺憾。
她的心裡猛地顫抖了一下:那,你帶走吧,看完再給我寄來。我把通信地址給你。
不!他堅決地搖了搖頭: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說了,借東西要還;另外,部隊還有一條規定,戰士不準與拉練地區的女青年通信。
這?她卟哧一下笑了:爲什麼?
他低下頭去,臉紅了。
哦!我知道了。這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臉上也發燒了。
我走了,再見,謝謝你借我書看。
薛金華站了起來,歉意地點了點頭。
等等。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放他走,反正……
薛班長,看來你是個文化人,你爲什麼不去看看古陵呢?
來不及了。
今天晚上我陪你去看。說這句話時,她是壯了膽的,至於與張洪陽的約會,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行,部隊不允許。
又是不允許,就像不讓通信那樣。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猶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也許,等我提了軍官,纔會有這方面的自由。
說完這句話,他就跑開了。
他跑得那樣急促,那樣狼狽,像是逃避開一場災難。
不!不行。
我們不能這樣分手。
我要見他一面。
我必須和他正式談一談。
她把寫好的約會條子遞給了胖妹,求她紅娘傳書。
胖姑娘嚇壞了。
秋紅姐,你怎麼動了這個念頭?你不能對不起張洪陽啊。
求你了。
秋紅姐,像薛班長這樣的男子,哪個姑娘見了都會動心的。可是,心裡想想也就算了。你可不能玩兒真的啊。再說,人家要是不去,作爲女孩子多沒面子啊!
你想哪兒去了?我就是想和他說幾句話;完了事我還要找張洪陽呢?
那,你……
胖姑娘終於走出了錯誤的一步。正是這一步,毀滅了幾個青年人已經鋪就的美好前程,改變了原本已成定局的人生命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