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秋紅輾轉反覆地折騰了一夜,窗簾兒終於發白了。
她無力地坐了起來,穿好了衣服,費力地打開了那扇擠壓得變了形的玻璃窗。
深秋的寒意襲入了室內。一片櫻桃樹的絳紅色的小葉子瑟瑟地飄進了窗子裡。
又一個淒涼乏味的早晨。
她來到廚房裡,將昨天剩下的飯菜熱了熱,又用小鍋煮了一個張洪陽愛吃的雞蛋甩秀湯。然後將它們分別扣到爐子上,保護着飯菜的溫度。一切就緒了,她衝屋裡喊了一聲:洪陽,我走了。
秋紅啊,我知道你要去哪兒?
張洪陽將蒙在頭上的被子揭開,一支光着的胳膊伸到了牀邊:你是去找他吧?
是。秋紅走進了屋裡,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一陣勉強的笑容:孩子的事兒,我得找他把話說清楚。
唉,沒有用的。張洪陽從牀頭櫃裡摸出了一盒煙:咱那孩子的脾氣我知道,她要認準的事兒,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呀!這一點兒,還不如她姐姐哪!
算了,別說了!秋紅把他伸出來的胳膊塞回去,又將被子角掖好,說:兒大了不由娘,自古就是這個理兒;我看,你應該和我一起去……
不去不去,張洪陽又把胳膊露了出來,衝着秋紅晃了晃說:你告訴那個薛振華,有了那回事兒就立馬給我結婚,不然,我就不客氣了!……嗯,錢裡厚就是個例子!
快別提你的錢裡厚了!
一提起這個名字,秋紅的心裡就覺得噁心。
不知何時起了大霧,早晨還明朗朗的天空,一會兒便瀰漫了混沌沌的霧氣。一縷縷灰濛濛的霧靄漂浮在穿越了市中心區的鎖陽河裡,與慢慢升騰起的水氣混合,在城市的街路上繚繞不散。一輛輛汽車接續不斷地響着喇叭,催促着前面的車輛讓路;前面的車子又響着喇叭,催促更前面的車子讓路,你擁我擠,各不相讓,行車的速度反而倒減慢了。
薛振華費了一個小時的功夫,才從遠郊醫院趕回了久違的辦公大樓。
薛總裁,你出院了!聳立在門口的保安向他問好。
薛振華笑着點了點頭,走進了空蕩蕩的樓房裡。
今日是星期天。除了總調度室裡的值班人員稀稀落落地在說話,其它房間裡都靜悄悄的。
擰開了門鎖,他走進屋子裡。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打開微機並登錄上網。
酷似張曉麗的一張美人兒臉出現在屏幕的畫面上:您好!
您好!他深情地注視了一下她那張微笑的面孔,下意識地回答了她的問候。
接下來,主機進入了工作程序。
他把裝在衣兜裡的磁盤掏出來,插到機器裡讀入之後,迅速地發出了三個Email。
第一封郵件發給了“國家公司”新上任的總裁,這份郵件裡附了一個報告,報告裡詳細彙報了重化機械廠的情況和“東北公司”賣廠的有關問題。
第二封郵件發給了“國家公司”的總工程師,內附的報告裡詳細介紹了“FS06”在星海化工廠試車成功的情況及該產品的市場前景。
第三封郵件發給了“國家公司”的總會計師,內附的報告裡詳細介紹了重化機械廠的資產存量、目前的財務狀況和未
來發展的盈虧分析。
這三個報告,是北京的領導向他要的。
接着,他又向“風后”和“力牧”傳了一份資料,那其中闡述了他對“FS06”設計改進的幾點要求。
緊張的幕後準備工作已經就緒了。他終於可以露面了。
昨天,經過三個小時的艱苦談判,在政府當領導的那位老朋友接受了他的建議,把重化機械廠職工羣體上訪的情況向“國家公司”做了通報;提出了慎重處理賣廠事件的建議。
讓人高興的是,“FS06”在星海化工廠試車成功後,那位廠長當場決定“扣”下這套裝置,並答應一個月內付款。“國家公司”技改部門的領導觀看了試車過程之後,立刻起草了一份報告,請“國家公司”領導在全系統推廣應用這套新技術,並建議繼續加大對重化機械廠的資金投入,擴大這類新設備的生產。
下一步的問題,是如何通過法律程序,撤銷已經簽訂的出售合同。儘管張曉麗做了最大的努力,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對於法律,他畢竟是外行啊!
意外的是,他聽說“茨妃”被辭退了。而這位女士正在準備起訴新總裁和“元妃”。起訴的內容據說與西北之行有關。莫不是他們的行蹤被人監視了?
目前正值關鍵時刻,這種事兒千萬別來跟他湊熱鬧啊!
叮咚叮咚──門鈴響了。
星期天還有人來找,誰呢?
他喊了一聲“請進”,保安人員在外面拉開了門。
門口,站了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婦女。
秋紅!
他先是一楞,接着就叫了一聲,站了起來。
保安人員解釋說:薛總,她說是你的老同志,我就領她進來了。
謝謝你!薛振華衝保安點了點頭,急忙把秋紅讓到了屋子裡。
進了這間大屋子,她顯得有些拘束。
薛總,她這樣稱呼他,像是不太習慣,但又不得不這樣喊他。
秋紅,叫我振華吧。
她衝他笑了笑,那笑容中像是蘊藏着無限的甘苦。
秋紅,您好嗎……張洪陽怎麼樣,還開那個小賣店?
她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他。
振華,聽說你剛從醫院裡出來,就忙着工作。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不不,我剛剛忙完。歡迎您來!
薛振華離開座位,趕忙到飲水機前爲秋紅接水。不知怎麼,他的手有些發抖。
看到他那緊張的樣子,秋紅笑了笑:振華,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面了吧?
啊,是吧,自從你們下崗……秋紅,一想起這件事兒,我就覺得挺對不住你和洪陽的。可是,那種形勢,你知道……
我不怪你。呃,洪陽也不怪你。你們當領導的也難啊!
薛振華聽到這句話,心裡多多少少有些釋然了。
他坐下來,將懷子放在秋紅面前,問:您找我有事?
振華,今天我來,想……把一件東西還給你。
是……
秋紅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張舊照片。
那是一張20年前的黑白照片:豐收的田野裡,身穿軍裝的薛振華挑了一副擔子,女知青秋紅和
那位胖姑娘正往他的筐裡裝苞米。秋紅微笑着正對擦汗的薛振華說着什麼……採訪的記者抓拍了這個鏡頭。
秋紅,你一直保留着它!薛振華撫摸着這張發黃的照片,驚歎地喊了一聲。
秋紅默默點了點頭,說:可惜,背面的字跡模糊了。
背面的字跡,是薛振華從秋紅借給他的《西遊記》裡抄錄的一首詩。當時,中秋月下,薛振華思鄉心切,便將這首詩抄錄在照片的背面,當作書籤兒夾在書裡。沒想到,還書的時候忘記拿出來,連詩帶照片一齊還給了秋紅。
那首詩,還記得嗎?秋紅像是在考他。
當然記得,我背給你聽……薛振華咳了咳嗓子,接受了這場考試:唐僧師徒四人赴西天取經,路過敕建寶林寺。晚上正值中秋月圓,清光皎潔,玉宇深沉。唐僧對月懷歸,口占一首古風長篇: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
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鑑銀盤爽氣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
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
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臨漢苑驚秋鬢,纔到秦樓促晚奩。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麪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
秋紅,我背得對嗎?
一字不差。秋紅苦笑了一下:振華,難爲你……記得這麼清楚。
這首詩,我是終生難忘的。
不過,最後那一句,我在照片上面改動了一下。
改動,你怎麼改的?
“今宵相約來古陵,何日再聚結良緣?”可惜,你沒有赴約!
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聽說,爲了我的事,你的前程被毀滅了。軍官沒當上……
那是命運……不過,我不認爲那次失敗是壞事。沒有那一次,也許我就沒有今天了。
你是說,壞事變成了好事。
倒不盡是。不過,這次失敗提醒了我。
提醒了你?
是的。薛振華苦笑了一聲,接着說:我這個人,凡事都敗在感情上。
所以,你就這樣躲避感情,躲避婚姻。
我沒有躲避。
可惜那些追求你的好姑娘了。唉,“國家總裁”的那位千金,是個多好的姑娘啊!人家在美國陪讀你三年,哪兒對不住你?你怎麼就一口把人家拒絕了呢?
別提那段事兒了。薛振華皺緊了眉頭:當時她和我一起出國進修,是組織安排的。我對她沒有任何許諾。要是知道她有這種企圖,我興許不去美國了。
那,你這麼多年不結婚,到底是因爲什麼?
薛振華惶惶地站立起來,躲避了秋紅那直視的目光。
唉!振華,你不說我也知道。此時的秋紅長嘆一聲,慢慢闔上了那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接着,她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情,站起來無奈地對薛振華說道:振華啊,你知道,洪陽對我很好。我和你……不可能了。今天,我把東西還給你。過去的一切……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