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中年,臉色顯得憔悴了,耳根後面,悄悄地露了幾根灰白的髮絲;只是,那秀雅的眉宇間,仍然展示着她年輕時的娟秀和俊美。
洗淨了涮鍋子的青菜,她懨懨地坐在餐廳裡,什麼也不想幹了。
薛利厚回廠租賃的消息,讓她的心裡亂成了一團。
她慶幸自己嫁給了李金鑄。這個耿直的男人雖然沒有給她帶來更多的錢,卻讓她感到放心。那時,她心裡當時之所以猶猶豫豫,甚至想移情別戀,是怕同事們嘲笑她巴結李金鑄這個高幹子弟。李金鑄的母親,畢竟是工廠的黨委書記啊!
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情感的波瀾已如晨霧裡的花,秋水裡的影兒早早淡去了。現在,李金鑄率領分廠的職工們不斷改進新產品設計,事業正在蒸蒸日上,這個剛剛出獄的薛利厚,竟又打起了重化機械廠的主意。
作爲女人,她敏感地覺得,薛利厚此舉並非爲了掙錢而來。
女兒英娣穿了一身淺色內衣,正趴在窗臺上眼巴巴地盼望父親的歸來。這個天真無憂的孩子啊,就像一支歡快的小鳥,一天到晚地蹦啊跳啊,還不知道工廠裡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更不知道在她花兒似的年華里將要面臨的是福是禍?
“媽,我爸回來了。”女兒高興地喊了一聲,轉過身來告訴她;然後,又快步跑到餐廳裡,拿起火柴,“呲”地一聲把煤氣爐點燃了。
“你爸……他的表情怎麼樣?”她站了起來,擔心地問道。
“表情?”女兒顯得有些納悶,“我看他挺高興啊。”
她疑慮地搖了搖頭,接着便吩咐女兒,“叫你奶奶吃飯吧。”
“奶奶,吃飯了。”女兒喊着,推開了朝陽方向的一扇門。
奶奶一把年紀,頭髮早就白了,現在,她盤腿坐在牀上,正吃力地在窗前繡着那一支《猛虎下山圖》。
“奶奶,你眼睛看不清楚,就別繡了。”孫女兒從奶奶手裡搶過繡花針,把拖鞋穿在了她的腳上,“你看,這老虎嘴,張得太大了。”
“老虎不張嘴,哪兒來的威風啊!”奶奶對孫女兒笑着,慢慢走出了屋子,“你爸爸說給我配個新花鏡,也不知道配了沒有?”
“叮鈴……”門鈴響了。
李金鑄喜氣洋洋地進了屋子。看見母親,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塑料眼鏡盒,“媽,你的花鏡,我配好了。”
“好哇,好哇。”母親高興地接過眼鏡,戴上了,“哦,看得挺清楚啊。”
“呵,白玲兒,是不是涮鍋子了?”李金鑄高興地看了看餐廳,“英娣,給爸燙上酒。”
“爸,你今天怎麼這麼高興啊?”女兒拿來酒壺,問他。
“嘿嘿,今天啊,我們打了一個大勝仗。”李金鑄脫了外衣,看着鍋子裡沸騰的湯料,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我和大夥兒一起,把薛利厚趕跑了。”
“你們這樣做,人家孫廠長肯定不高興。”白玲兒憂慮地說道。
“他不高興怎麼着?”李金鑄瞪了妻子一眼,“今天,我們去市總工會了。人家主席說,這是大事,必須經過‘職代會’討論通過。”
“爸,要是‘職代會’通過讓薛利厚租賃,你怎麼辦啊?”女兒提醒爸爸說。
“你小孩子家,少管這事兒。”李金鑄聽了這句話,不樂意了。
“金鑄啊,我看孩子提醒得對。”老母親品着羹匙裡的湯,慢慢勸着兒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呀,要有思想準備……”
“媽,你是說薛利厚。他真能成氣候?”
“金鑄啊……”老母親放下了羹匙,沉思起來,“事情鬧到了這一步。你估計,結局會怎麼樣?”
“哼,起碼……孫廠長知道了咱們工人的厲害;再也不敢讓薛利厚當總經理了。”
“不不……”老母親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我要是薛總裁,就會指示孫廠長,重新制定招聘方案,面對全社會公開招聘。”
“公開招聘?”白玲兒聽了婆婆的話,一下子皺起了眉頭,“要是這樣,人家薛利厚再應聘,就合理合法了。”
“哼,要是那樣,我也應聘!”李金鑄拍了拍胸部,“我就不信,競爭不過他……”
“你應聘?好呵……”母親欣賞地看了看兒子的神情,接着,像是想到了什麼,吩咐孫女兒,“英娣,把那件東西給奶奶拿過來。”
英娣答應了一聲,跑到奶奶的臥室裡,拿來了那張《猛虎下山圖》。
“媽,你快繡完了……”李金鑄接過這幅圖,睜大了眼睛,“這支虎,真威風!”
“金鑄,翻過來看。”
翻過來,是一層薄薄的緞布;揭開緞布,一幅精心裱糊過的工程手繪草圖顯示出來。那幅草圖,看上去形似一支猛虎。
“虎形圖?!”李金鑄看到這幅圖,驚訝地喊了起來,“媽,你把它裱存起來了?”
“金鑄啊,過去,我多次讓你看過這幅圖,你說看不懂。今天,你能看懂嗎?”
“這……”李金鑄認真地俯在上面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慚愧地搖了搖頭。
“連你父親留下的圖紙都看不懂,你還想管這個廠子?!”母親看到李金鑄的樣子,顯得異常失望,“可惜啊,他用自己畢生的心血繪了這幅圖,臨犧牲時還把它藏在胸口,囑咐我把它傳下去……唉唉,看來,你是不行了……”
“孩兒不孝,讓母親傷心了!”李金鑄看到母親的樣子,頓時覺得無地自容了。
“叮鈴鈴……”
正在悽惶之際,電話鈴響了。
英娣立刻跑到客廳裡抓起了電話:“喂?誰呀?啊!哥……”
“英傑?”聽到孩子的喊聲,一家人立時從沉默中歡醒過來。
“啊,兒子,你怎麼纔來電話呀?”李金鑄拿起電話大聲喊着,“呵呵,家裡都好。喂,你還在美國……是在西雅圖公司實習?……是是,我聽說公司要
買西雅圖這套裝置。什麼,導師讓你參加了這套裝置的主體設計。好兒子,太棒了!爸爸爲你驕傲啊!學好了,快回來吧;爸爸不行了,爸爸連你爺爺留下的圖紙都看不懂……你奶奶都批評我了……”
說着說着,李金鑄的眼淚就傷心地流了下來。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李金鑄之所以因爲這張圖流淚,是因爲這張圖對於李家人太重要了。
老李家是革命烈士之家,革命幹部之家,更是技術世家。重化機械廠剛剛建立,那位日本老闆就聘請剛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李鐵民擔任了廠裡的總工程師,負責產品設計和技術管理。後來,李鐵民投身革命,成了黨的地下工作者,妻子則奔赴前線,成了一名戰地軍醫。可惜,就在鎖陽市就要迎來新中國和曙光時,駐守鎖陽的國民黨軍隊奉命要毀掉重化機械廠,爲了保衛這座工廠,李鐵民率領地下黨員和工人們武裝護廠,親自扯斷了毀滅工廠的巨型炸藥包導火索,自己卻英勇犧牲了。解放後,從戰場上回來的妻子繼承他的遺志,當上了重機廠黨委書記,一干就是幾十年。李家人世世代代流動着革命的血液,也承傳着技術天才的種子,李金鑄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是憑着他的聰明才智,年年都有重大的技術革新成果,爲此,他二十幾歲就當上了全國勞模,成了全市最年輕的車間主任。可是,父親留下的這張《猛虎下山圖》,太奧妙了!他怎麼看都看不懂。這難免讓母親感到失望。有人說,祖宗的基因是靠隔代人遺傳的。看來,讀懂這幅圖的任務,只能由他的下一輩人來完成了!
接着,他又想起了自己與薛利厚的這一場衝突。實際上,他個人過去與薛利厚素不相識,沒有任何個人恩怨。他們之間,不應該有這麼大的牴觸情緒。不過,受了多年革命教育的李金鑄,天生就反感這些鑽政策空子成功的暴發戶。重機廠這樣的企業,是職工們多年賴以生存的地方,如果國家經營不下去了,可以交給他們這些職工自主經營,爲什麼非要交給這些暴發戶呢?難道他們就比本企業的職工強多少?再就是,鎖陽市改制的企業不止一家,凡是上了這條船的,都是富了老闆,苦了工人。爲了效益,老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減員,那些下崗大軍就是由他們製造的。當然,李金鑄憑藉自己的技術,不愁找不到飯碗。可是,工廠裡不是所有的工人都有技術特長的。特別是像他們這一代40、50的人員,學技術的時代早已過去了,現在,他們上有老、下有小,拉家帶口的,下了崗可怎麼生活?
看不慣,加上對下崗的恐懼,大概這就是職工們反對薛利厚進廠的兩大根源。今天,他們涌到市總工會,希望市委領導能聽一下工人們的呼聲。還不知道結果如何?爲這,他甚至沒有去東北公司找薛振華。他知道薛振華會保護他們,但是他也知道薛利厚和孫水侯的靠山是市政府,他不想爲難薛總裁……
當然,他不知道薛總裁是堅定地站在他們一邊,而且已經做出了要孫水侯公開招聘總經理的決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