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誰都知道這幾天是最後的日子了,張曉麗和薛振華經常一起晚餐,時間也越來越長,本來,她希望把這些時光推至兩個人離開後的日子。但是未來更長久的離別,反而使張曉麗煥發出強烈的激情,尋找一切機會與薛振華在一起。她已經告訴薛振華,她的生活可能發生的變化,她對自己未來新的設想和安排。她也是在提醒薛振華,他們以後的關係非常虛幻,轉瞬即逝。但是薛振華的反應很平靜,平靜得令她有幾分失望,他說,只要我們想見面,總是找得到機會,現在的世界很小,來來去去很容易。
是否來去容易,我們把離別看得很輕呢?張曉麗在心裡自問,她的眼圈發紅,憂傷的潮水洶涌而來,那時他們坐在秋莊廣場內的意大利餐廳露天餐桌,臉對着廣場中心的噴泉,噴泉凹陷在拾級而上的寬闊臺階內,這臺階通向天主教的修道院,有着勻稱舒坦的裝飾美感,總有一兩個年輕旅人,揹着雙肩包坐在臺階上,如觀衆一般欣賞着面前這一個對於他們來說也許是過於華麗精緻的舞臺,行走在路上的旅人是不屬於這樣的地方的,就像張曉麗,她雖然沒有背雙肩包,在北京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公寓,年年納稅,然而,她從來沒有過是這個城市的主人的感覺,如果沒有薛振華的帶領,她甚至不知道這條名爲“秋莊”卻高雅幽靜的路上,竟藏着新建廣場這樣一個充滿殖民時代色彩卻又被時尚包裝改良一躍而成頂尖時髦場景,如同出現在上海太倉路的那個新天地廣場一樣。
是的,光滑柔蜜的空間對於張曉麗這樣的女子是尖銳的刺激,她發現自己是個局外人,她每每是在這樣的地方懷疑自己身處的位置,她不由自主要對薛振華訴說她的現實,她更想討論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自從與薛振華有過肉體愛,她對這段關係失去了之前的灑脫,可是,理性告訴她,這類討論不僅無謂,很可能有害,男
人女人恰恰是在討論他們的關係時將籠罩在現實之上的幻覺色彩拂去,至少,這是令雙方掃興的,如果彼此的情感過於濃烈,這樣的談話更容易失控,直至互相傷害。
餐桌上跳動着燭光,即便眼圈紅了,他也看不清,她舉起杯子一口喝乾杯中紅酒,薛振華笑了,風度優雅的張曉麗會有一些突如其來的豪邁動作,那正是東北女子的特點,薛振華能發現張曉麗身上蘊含的優秀和獨特,他給了張曉麗自信,或者說,他欣賞的目光給了張曉麗重新塑造自己的魔力,張曉麗深嘆命運的不可逆轉的安排,爲何讓她在鎖陽空虛沉淪了這麼久之後才遇上他呢?爲何要在韶華將逝生命蹉跎,她該進入平靜的旅途時卻遇到了孫水侯,讓她與他發生了那一段可能要動盪很久的感情呢?
他拿起瓶子欲給她倒酒,那時正好是巴赫協奏曲的慢樂章,一段冗長而悲傷的純粹的意大利式的旋律,他手上的動作便停頓下來,男招待過去欲接替他,他張開手掌制止他,他拔開瓶塞,紅酒緩緩傾人,神情若有所感,她被他感染,也試圖讓旋律覆蓋自己的情感波瀾,她端起酒杯,繼續喝酒。
他伸出手,輕輕抽去她手裡的杯子,抓住她的手,“曉麗,像現在這樣,互相有慾望的我們面對面,還有酒、音樂、燭光陪着,不是太奢侈了?”他笑着眉眼看着張曉麗。“我相信我們的人生裡可以擁有的這樣的時刻一定不多,不可能多,上帝不允許的,”他深深地嘆着氣,“我是有些迷信的,越好的東西越少,上帝要我們懂得珍惜,曉麗,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有準備接受出現在我們之間的各種阻力,我們一定會分離,不管是什麼樣的形式,如果我們天天在這裡,一起上班、下班,結婚後穿着拖鞋坐在客廳讀報紙看電視,彼此還會保持旺盛的慾望嗎?”
那天晚上,他們喝完一整瓶紅酒,張曉麗保留了紅酒的瓶塞,之後,他們倆的相聚就有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況味兒。
剩下來的幾天,他們仍然仔細地安排着每一次約會,在各自的日程表外尋找時間和空間,在有燭光的夜晚他們對酌紅酒,張曉麗留下了每一瓶紅酒瓶塞,如果說還有什麼可觸摸的東西可以見證他們的一次次有血有肉的相處,那麼瓶塞是最質樸最容易把握的物質證物。
在與張曉麗纏綿的分別相戀中,薛振華沒有忘記和冷淡郭寧寧,但是,這一天下班後,他來到郭寧寧的住所,卻聽到了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這時候他已經敲了門,後悔自己是不是應該退回去,這時,門被打開,他看到了一張溫和的中年男人的臉。
“振華,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丈夫伊文。剛剛從臺灣過來。”郭寧寧接着又向丈夫介紹薛振華:
“這是薛助理,國家重化公司的領導。”
“幸會幸會。”伊文熱情地伸過來一支手。
薛振華本想坐下來與他聊一會兒,可是,他看到這個男人的身邊堆積了一些修理房子的工具和塗料,像是要爲郭寧寧整修房子,不想打擾夫妻的二人世界,只好走開了。
其實郭寧寧的丈夫來北京並不是長住。昨天他剛剛來到時,看到郭寧寧的臥室牆壁曾經被傢俱遮蔽的部分被積塵污染,造成整面牆的顏色差異,於是他就想幫她粉刷一遍臥室,趁勢也把餐廳、客廳粉刷一新。
在爲郭寧寧刷房的時間裡,一向不睦的夫妻二人倒是互相傾吐了不少心裡話。當伊文弄清楚郭寧寧沒有與薛振華結婚的打算時,便向她傾吐他目前感情世界的苦悶,他與多年的情人也將面臨分居狀態,原因是他這個臺灣情人去美國生活了兩個月之後發現,美國的音樂界競爭激烈,她在那裡很難進像樣的樂團,所以她認爲她的生活重心仍然在臺灣,她寧願一年進美國兩次保持美國的綠卡。可是伊文自從在臺灣被裁過一次員後覺得留在臺灣很壓抑,他說即便做僱工也要去美國做,他現在已經改變計劃,他打算繼續美國的營銷事業,與郭寧寧一起生活,當然,如果郭寧寧在中國大陸合資成功,他也可以考慮來北京生活。聽起來,伊文與情人在生活地點這件事上很有分歧,他們甚至放棄了年內結婚的打算。
郭寧寧打斷了伊文的抱怨,她告訴他說:任何一種生活剛開始的時候都是難的,伊文你有經驗,所以你要引導她渡過難關,你樂觀她才樂觀。郭寧寧的勸阻不僅通情達理還富於智慧,然而正是不再休慼相關,正是剔除了感情的理性,纔給了她洞察世事的能力,她可以成爲伊文最好的朋友,但不再有其他可能性,即便他第二個婚姻也失敗了,她對自己說。
當伊文完成所有房間的粉刷和整修,已是黃昏,他全身汗水,頭髮衣服塗料斑駁,梯子上爬上爬下把腰也閃了,郭寧寧的感激裡夾雜了濃厚的憐惜之情,她爲他找出換洗衣服,他洗澡時她已在桌上擺出一道菜,這天她又煲了一鍋苦瓜香菇小排骨湯,爲伊文炒了他最喜歡的小椒豆乾牛肉絲,烤了龍蝦,還做了一大盤螃蟹,現在她解下圍單,在伊文對面坐下,爲他斟了滿滿一杯冰鎮啤酒,在他的盤子里布萊,併爲他拿去螃蟹殼。郭寧寧做這一切的時候十分自然,如同任何一個家庭主婦,卻讓伊文十分感慨,十年婚姻她從來沒有爲他做菜,爲他做這一類微不足道卻足以打動男人心的小動作。這天的郭寧寧雖然穿着簡單的無袖T恤和牛仔褲,卻剪了一款時髦的短髮,臉上化了淡妝,所以她的家常質樸裡蘊含了伊文過去不曾體會的意味,這也讓他心猿意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