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臺共有八面,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方各立一柄碩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飾滿五色寶石,慢慢爍出光芒,如同一張張正在開啓的飢渴眼睛。
玉帝自玉階緩步而上,剛剛踏上臺面,整個臺身,便突然顫了一顫。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溫潤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顏面,卻似被投下石子一般,從玉帝的足下,隱洇出一圈圈鏽綠色的漣漪。
玉帝低頭看着那漣漪,眼神極是複雜,九分的敬畏中,隱含了一分的厭惡。他將楊戩放在封神臺的中央,動作輕柔的像是將嬰兒安放在搖籃中。
退後一步,他端詳着楊戩的神色,不期然地長嘆了一聲:“戩兒,本想讓你在幻夢之中,由你的朋友陪着,無知無覺地離開。你卻偏要逞強,不肯領朕的這份天大人情。”
隨着他的話音,封神臺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污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着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臺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的內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盪不已。楊戩咬牙苦忍着,淡然看着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爲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臺外,陰風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的形體在臺外彼此擁擠着,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着,從白森森的齒間發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受封神一戰中的重重殺戳引發,雖被伏羲大神的神臺,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臺外一眼,眼神中帶着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構陷忠良,使得這沖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嘆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於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瞭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着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臉看着楊戩,又恢復了原先的鎮定從容:“愛恨貪嗔癡五毒,根織於衆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爲因果。我看了無數年,當成消遣也好,想切實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恢復,朕也絕不會這麼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來消彌這三界衆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者盤古,朕要守護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麼,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爲這守護最後的祭品,爲三界衆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後,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擔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了神目中的點點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裡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着,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臺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當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瞭然與胸了麼?
玉帝細看着他的神情,喟然嘆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散魂魄更爲酷烈的刑罰。魂魄驅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時空,強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會,可容人後悔補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着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爲他的造主,並沒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餘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匯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泛着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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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卻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這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玉帝的聲音恍如嘆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於可以再間接地迴歸本源。”
他在看着楊戩,生滅無常,再強橫的強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後,塵封的故紙堆裡,還會有關於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緩慢退出封神臺外。而臺外,陰風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於令神臺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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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臺中漫去,與臺中涌出的怨氣互爲呼應。一時間陰風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着候了無數年的血食,只知飢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的赤絲,在封神臺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遊走在周身血肉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臺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脣角還帶着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機,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着臺上的陰霾怨風,就如那三年裡,對着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臺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着,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着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臺,那裡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之所以還遠遠的看着,只因爲他好奇。作爲天地間的至尊,七情六慾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捱着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呢?
封神臺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着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着,踏着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臺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鏽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臺的底座,本就是無數屍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它們復甦,而如今,它們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變得乾枯瘦弱的身體上,無數的赤絲衝裂了肌膚,暴然而出。這些被覃絲貫穿的小小傷口上,正綻放出一滴滴飽滿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溼透,潮潮的黏貼在身上,就像無數個悶熱的雷雨天,冷汗溼透周身一樣。破爛的窗紙,清晨和黃昏會送些太陽的斜輝,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輝從來都是觸不到的。一直便這樣睜着眼睛,從白天到黑夜,獨自計算着光陰的短長。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過眼雲煙,心已疲倦得再不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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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進了眼裡,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臺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冑,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着,森然的指骨間,猶是鏽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只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着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隻餘憎怨的餘業,也本能地有着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瞭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裡,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只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臺上無能爲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裡,閃爍過蒼蒼的白髮。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着在霧中伸手索求着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着,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只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面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佈着,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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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衝去封神臺,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沉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周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着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臺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只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裡,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臺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嘆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只可惜,雖然眷念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臺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豔,彷彿還沾染着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着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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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只是餘習,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着。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衆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衆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爲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