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半俯下身子,將妻子攬入懷裡,象攬着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輕輕地摟着,將視線投向前方,投向另一個溫順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離開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楊戩的聲音,不知何時,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邊,不捨地仰頭看着他。楊戩溫和一笑,擡眼望向亭邊的風物,輕聲又道,“去吧,時間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該見個分曉了。”
打發了小狐狸離開,楊戩穿好黑氅朝服,安靜地整束儀容,斟酌着早朝可能發生的各種變故。其實天色猶早,還要等一個黑夜過盡之後,才能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人生會有盡,這樣的明暗更替卻永不會停止,那麼這樣的永遠,是幸,還是一種不幸?
祥雲繚繞,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莊穆威嚴,但氣氛明顯較平日凝重,連深居簡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側上首。沉香之事已傳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會,必然是山雨欲來之勢。果然,參拜禮儀完畢後,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話,便令衆仙齊齊色變。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麼花樣?”
司法天神的指責,冷酷中帶着憤恨,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因沉香大鬧神殿而來的惱怒。老君微掀長眉,森冷的寒光一現即隱,驀地轉過身來,拂塵一指,沉聲喝道:“你不會以爲,沉香是我故意放出來的吧?”竟是數千年未有過的疾顏厲色。
御座上的王母臉色難看。無論沉香走脫緣出何故,老君這一作勢,除非要當廷治罪與他,否則只能含混過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詢問,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階下羣臣,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顯然不贊成她與兜率公開決裂。王母無奈,只得氣憤憤地向楊戩問道:“楊戩,按神殿上報的奏章,你已見過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從容稟道:“是,已經交過手了,現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滿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臉上,忽然便平添了幾許冷笑。
南天門外,這個恭順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勞永逸,贏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於血緣的莫名情感,連以冷酷著稱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擺脫。但自收回那一槍起,他便爲自己種下了前因,無論事態如何演變,這個果都註定由他親手了結,再不會有陽奉陰違的機會。
於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後之策來。
老君突然意味深長地冷笑出聲,雙手一拱,搶在楊戩前開口說道:“看來,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倒是越煉越強啊。”轉身看向楊戩,捉狹的冷嘲之意一現即隱,忽向御座上一施禮,大聲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計,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議論之聲隱約響起,連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話,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着,好奇心佔了上風,問道:“有這樣的好計?你且說來聽聽。”
老君冷笑道:“當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爐裡煉了一年,就趕了上來。倘若將司法天神也投入爐裡煉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楊戩神色微變,避開衆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這麼多日,又聽到沉香恢復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終於快到頭了?也是,多年的隱忍算計,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勝籌碼,還要強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鍼氈,日日心神不寧吧。
此時的胡言亂道,不過是變相的催促與提醒。只不過……楊戩惱火之餘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這般捉狹得近於頑童的一面?
就見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斷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聽他胡說八道!”
王母看着楊戩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門的一幕,揮之不去。當日的好戲,配合有間,今日卻爲了推卸責任相互拆臺了嗎?這樣想着,她心中一陣快意,突然道:“爲了天廷的秩序,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楊戩心中一凜,剛開口稟了一聲:“娘娘!”太上老君的話,卻比他說得更快:“不可,不可認真……”
老君雙手亂搖,一反平日的陰冷威嚴,向御座之上連連施禮,又道:“老道是戲言……是戲言!萬一要是煉出麻煩來,老道可擔當不起喲!”搖了搖頭,意猶未足地再加一句,“擔當不起,萬萬擔當不起……”退後幾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着拂塵垂目靜立,再不肯多說一句。
看着道祖的這一番做作,衆仙忍笑而立,殿上的莊穆一掃而空。王母頗有幾分不悅,卻又不是治罪發作的時候。念頭轉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問道:“楊戩,聽說寶蓮燈在你手上?”
“是。”
看着這權臣,雖然再沒給他留下一分後路,但畢竟是用慣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輕嘆了一聲,放柔聲音道:“沉香法力增長極快,司法天神,你諸事多加小心。寶蓮燈是上古神器,威力極大,你不用理會昔日孫悟空罪犯欺君之類的污衊,不得已時,便用此燈來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囑道,“積雷山不要攻了,現在天廷最大的危機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論是爲了天廷,還是爲了你自己,你都須全力以赴,再莫平添變故,象上次一樣自陷危局。”
衆仙事不關己,合聲齊誦娘娘聖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裡,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會在司法天神的領旨聲中散去。待龍鑾鶴駕破空去遠,廣寒仙子毫不避諱地攔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話要說,你且隨我來。”
衆仙目不旁視地離開,卻都帶着幾分竊笑,雖不敢圍觀這權臣受窘,但無疑又多了一項笑料談資。嫦娥自顧向殿外高聳的玉柱邊行去,沒再向身後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過多次,而那個人,從來都不會拒絕。
“你爲什麼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嗎?”
殿外天風凜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氣凜然,話語裡帶着濃濃的諷剌。他並沒有回答,回答的結果,只會換來更加刻薄的對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側,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壓制着離開的衝動,嫦娥盡力平復心情,想着如何措詞。三聖母已無開釋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獨子,這三界還能有什麼正義可言?
緩和語氣,她換了個方式,說道:“沉香放棄法力以後,我看到你並不開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南天門。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也極爲可憐!”
“那不過是有些人庸人自擾罷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楊戩安靜地答道,看似針鋒相對,卻蘊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門持鉢而立,一生的掙扎,在那時註定了最後的終點。那樣的時刻,即使緣於憎恨,她的目光,終還是曾爲了他短暫地駐留過?雖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卻讓嫦娥的怒火空前熾熱起來。庸人自擾?他有什麼資格,對着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連珠炮般的指責頓時衝口而出:“是嗎?他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爲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難道你心裡真的好受嗎?他將成爲你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司法天神靜靜地聽着,清脆女聲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軟的所在。誰也形容不出他此時的神色,疲憊不堪中雜着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滅的寒灰,再不給自己留下一分復燃的期翼。
嫦娥的話嘎然而止,她也被這神情震懾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纔想起初衷,接着說道:“楊戩,好在你現在有一個機會。”
機會?看着嫦娥帶着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頒下懿旨時近乎於怨毒的神情。楊戩暗暗一嘆,耐心地闡述着答案:“我寧願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娘娘放着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須要抓住沉香,我沒有別的選擇!”
嫦娥臉色越來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來的氣憤。他是什麼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剛纔,竟還說出那樣愚蠢的話來!是因爲太過自信?還是因爲南天門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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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努力回想當時,楊戩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麼也看不清楚。有血緣爲紐帶,收槍的那一刻,或許,他也有過片刻的柔軟?所以今日,她纔想借這個籌碼,最後努力一次。但到頭來,現實是殘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即便是面對着她的時候。
反下天廷,樹旗爲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談,大半是因這八個字而來的無端自信。但爲何從沒想過,連血緣之親都能從容犧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稱之爲人,又豈能有如此真摯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無處宣泄的憤恨,使她激動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視着楊戩:“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工具,還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楊戩目光倏縮,心也驟然緊縮了一下。熟悉的痛從早已麻木的灰燼中泛起,縱然已經成了寂滅的寒灰,可只要存在着,就還是可以感到寒灰幻滅爲無形的慘烈。但這慘烈只會深埋於心底,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嫦娥的距離,淡淡地應對道:“當一個人被當成工具用的時候,有沒有思想並沒有什麼分別。”
嫦娥不依不饒地逼了近來,那一步退後,被她自動理解成了疏遠。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讓她幾乎忘記了矜持,緊逼着追問道:“那你不惜放棄親情,究竟爲的是什麼?只是爲了當別人的工具嗎?”
話問出口,卻將自己也問住了,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這個問題,更象一個設好了的陷井。應該是習慣了他隱忍熱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種伴隨而來的快意,原已成了她報復他的不二法門。
楊戩注視着嫦娥,這個數千年前曾輕擁在懷的美麗女子,只是自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象鏡花水月一樣,再怎樣也無法真實地碰觸到。曾經有那麼幾次,自己曾試圖接近,讓水面泛起了漣漪,卻讓其中的真實也搖曳起來,更加的模糊,離自己更加的遙遠。
他突然有了想說些什麼的衝動,就讓自己再放縱一次吧,爲自己,也爲大家找個理所當然的藉口。玉樹斷枝的冰冷,彷彿還殘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含混地柔聲答道:“一個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問?”
鏡外的嫦娥,面色驀轉蒼白。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幕,竟是與他在天廷的最後一次單獨相對,這一句話,也成了他留給她的最後言語。人間重逢之時,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卻只能緘默着,靜靜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但那時的她,只當他是在極盡嘲諷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楊戩,你果然是個卑鄙小人,竟要用這個藉口,將一切過失都推卸給我?再不願停留,月宮仙子只覺多說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聲:“楊戩,你作踐的是自己的靈魂,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離開。
目送她的遠去,楊戩略帶疲倦的笑容,越發地風淡雲輕。他回味着她撂下的那些話語,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波瀾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復了回去,湮滅得了無痕跡。
“仙子,你終還是錯了啊,工具只有責任可言,又豈會有什麼靈魂可以作踐?這麼漫長的一生,原就是爲了那個責任,才得以存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