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解下朝服大氅,輕輕披蓋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對面坐下,愛憐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孩。利用這孩子的依賴和善良,讓她依賴過的自己,成爲她過往裡永遠的空白,早預料過這樣荒誕的結果,卻依然讓它變成不可更改的現實。幸福,即便是那樣短暫虛幻的幸福,原來,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瞭然於心的宿命,卻再無路可以回頭,甚至不能改變最後的終點。
楊戩眼裡有着淡淡的悲傷,站起身來,幾乎是半強迫地中斷了如潮的思緒。沉香,大約是已經到了吧?隱約的混亂正從前殿傳將過來。早設好了的局,守門的天將會將他引到地牢裡去,讓那孩子親見孫悟空的慘狀。這個外甥,此時只怕已氣怒如狂,正不顧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卻也不能太過輕易。你救得越艱難,施恩布惠的籌碼,才越顯得重要難得。
手中寒芒微閃,三尖兩刃槍緊緊握住,楊戩再不遲疑,沉穩地穿行小徑,轉長廊,循近路來到前殿,在殿前石階上靜靜地等候着。
哮天犬從裡面氣喘吁吁地衝過來,湊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傷了看守關閘的擎天力士,正……正向這邊來了!”
楊戩微微點頭。上一次也在這裡,初出師的輕狂少年仗着血氣之勇,上演了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的鬧劇。現在舊事重演,沉香,不知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讓你冷靜沉熟了一些沒有?
大批天將從正殿裡潮水般退出,合圍之勢依舊,卻個個畏葸不前,連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懼意。那個少年,背上是顫慄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鮮血的小斧。被憤怒炙紅了的雙眸,無視近在咫尺的刀槍劍戟,無視呼喝怒罵的兵卒天將,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階之前,帶着凍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個冷酷如昔的靜穆天神。
猴子的驚恐掙扎,打破了暫時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沖天的怒火,變成發誓般的冷語:“嘮叨,別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離楊戩,多了些冷靜,但更多了無數的仇恨與不屑。
楊戩的左手慢慢擡起,微微一頓,驀地向下揮落。就在這一瞬間,多日前撫過那孩子面頰時的那一絲溫暖,依稀又從手上傳遞了過來,但隨即,便被激盪的寒風剝離得乾乾淨淨。
衆天將呼喊着一涌而上,司法天神親自督戰,令他們只有悍不顧死的全力拼殺。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聲,身形躍出,半空中運足如風,轂盤般飛旋踢出,但聽得唉呀之聲不絕於耳,十來名天將被他一腳踢出,滾地絆倒了衝過來的數十名天將。
運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擊,梅山老三一聲大叫,打橫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腳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開老四的奇門兵刃,左足掙出彈踢,老四頓被逼得踉蹌後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戰圈,又看看主人臉色,遲疑欲問,想了一想,也舉杖衝了上去。
這孩子殺發性了,想來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楊戩暗歎一聲,看來又只能由自己這個佈局之人,設法將他逼出局去了。抱定這個主意,楊戩也不着急,持槍靜立一邊,由着沉香在重圍裡來回衝殺。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神色現出幾分欣慰之意。這孩子法力失而後得,功夫倒比以前精進了些,該是學會了認真兩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麼時候,你才肯改掉這衝動易怒,不會審時度勢的老毛病呢?
光華亂撞,沉香一記殺招劈出,將戰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圍攻衆人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條黑影雜着犬吠聲摔了過來,楊戩伸手拍出,卸去來力,那黑影晃了晃這才站住,帶着哭聲叫道:“主人……”卻是哮天犬。
沒理會這笨狗,手上加力,將他撥到一邊,楊戩擡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見長啊,沉香。”
沉香揚斧戒備,憤憤地回過頭來,嘴角溢出了血,眼神裡卻全是不甘與悲怒,厲聲喝道:“楊戩,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們倚多爲勝!”
楊戩目光一凝,隨即冷笑,還不錯,沒有完全殺昏頭,這時候還能想到用激將法。心中想着,他順勢環視四周,佯裝惱怒地冷聲喝道:“全都給我退下!”
石階之上,只餘沉香負着猴子靜立,卻沒有一點趁機衝出去的意思,只等着楊戩出手。這情形自在預料之中,楊戩也不生氣,身形沖天而起,槍勢凌厲如電抹雷行,不剌反劈,挾了千鈞之力當頭擊下。
沉香運斧架開,手臂一麻,頓時退了一步。楊戩氣向下沉,槍隨身墜,又是當頭一記劈下,沉香剛剛架開,第三槍又咆哮着閃電般劈落過來。
這三槍絕無精妙之處,卻是一擊快似一擊,前力未盡,後力又來,如漲潮時的狂暴怒濤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機。沉香勉強再架,只當下一槍更加沉猛難當,一心搶個先機,十分氣力盡數凝於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敵槍進攻的路線。但他招式剛剛出手,明明如巨龍盤空的第四槍倏忽回抽,槍柄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下掃擊,沉香尚未反應過來,呀地一聲叫,左膝被槍柄一敲,頓時跪倒在地。
楊戩提槍在他身後而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應變還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敵人牽着鼻子走。剛纔若是誠心傷這孩子,槍柄上只要稍加點力道,當場便能廢了他的雙腿。
沉香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擡手重重地抹去嘴邊的血跡。根本沒去想受了這一擊後,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時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敵人,一槍擊得跪倒在地上——恥辱與挫敗感火一般地炙烤着周身,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來一聲嘶吼,和身便向楊戩撲了過去。
沉香眼裡的屈辱,令楊戩心中一悸,這才驚覺方纔一時忘情,隨手的一槍,對這孩子來說竟是難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並不過份——但是,向我這樣一個寡情無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難怪你會憤怒,會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顧死,疾風驟雨般全是進手招式,沉香確是在拼命,抱着自暴自棄之心的拼命——那一跪,竟足以讓他憤恨如斯嗎?是了,他姓劉,是三妹的兒子,是你親手壓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愛子。就算有着源於一處的血脈又如何呢,這孩子的溫順與慕仰,永遠不會屬於你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還指望着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楊戩,你的心中,爲何還有着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須隨手一槍,便能要了這孩子的性命,但這樣的一槍,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楊戩架開沉香一記又一記重擊,斧槍交錯時的丁丁脆響,都如沉重的大錘,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將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擊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揮之不去,喧譁打鬥聲卻越來越遠,心念之中,唯餘寂寥,唯餘所有幻想破滅後的靜默虛無。
驚呼聲斗然四起,楊戩槍向下截,擋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勢,沉香一聲大叫,渾不顧周身盡暴露在楊戩槍下,不退反進,縱身前衝,斧刃貼着槍身硬劈向眼前這個大敵的腰間——
槍尖側挑,又猛地凝住去勢。楊戩暗歎一聲,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後,勢必被捅中要害,當場重傷。就見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楊戩招式強收強變,法力從槍上直傳斧身,將沉香連人帶斧送上半空,自己卻是身形下縮,右拳反擊地面,借力貼地疾滑過去。
斧刃從上空撩出,兩人身形交錯而過。楊戩中途變招,法力倒撞回來,等於硬受了自己一擊,腕上一麻,三尖兩刃槍竟是脫手飛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對陣時被擊飛過兵刃?剛剛伸手攝回,背後破空風聲遒急無匹,雜着梅山等人的失聲大叫:“二爺當心!”
身形本能後轉,槍如閃電,向風聲來處筆直破去——這一擊乾脆利落得無比倫比,純是武者本能,後發先至,既破敵招,又攻敵之必救。但一槍出手,自己驀然驚覺,勁力猛向回收,卻終是再也來不及了,槍尖一澀,破敵之餘,已扎中那個預料中的血肉之軀——
血從少年的口裡噴薄而出,三尖兩刃槍正中左胸,雖未再進一分,但電傳而至的劇痛,已足令少年的身體微顫不穩。楊戩單手持槍,目光到處,堅如磐石的心神,也是爲之一陣大亂。槍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臟,他的手,甚至能感覺到那蓬勃跳動時的活力。但若方纔回收勁力時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復在,那出乎本能的一擊之威,竟是險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間化諸了烏有……
三聖母和小玉驚呼出聲,沉香自己,卻只凝望着舅舅的雙眼。這一刻,舅舅的眼裡,有的只是震驚與心痛,輕搐着的嘴角,似是想說出些什麼。可惜他的外甥不會在意,就象以前無數次一樣,仇恨會將這一切都掩蓋了過去——
那個衝動少年的視線,只會被血色所模糊,看進眼裡的,也只會是天賜的反擊良機!
楊戩的手微顫着,槍尖從少年的體內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着疾涌而出的鮮血。但眼角餘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顧槍尖破入心臟之險,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舉已形同自殺,楊戩收槍疾退,再無法變招自顧,勁風襲來,他低喝一聲,法力凝聚,當機立斷,拼了正面受了這一擊,也不能由着這外甥自尋死路。但一條黑影橫躍過來,鐺鐺幾聲巨響,漫天斧影散於無形,卻是梅山老六見勢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飛身上前截住了斧勢。
但他的法力與沉香相距何等之遠?強接之下只震得血氣翻騰,打橫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順勢前送,如切腐木,頓時無聲無息地卸下他一條手臂。
梅山兄弟大聲叫喝,團團搶了過來。刀劍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駭得沉香背上的孫悟空尖叫掙抱起來。沉香刀斷敵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幾分清醒,此時更是一驚:原是爲了救人,如何竟不知進退地拼起命來?當下斧刃一翻,逼得衆人齊齊退後,左足在地上一頓,身形沖天飛起,筋斗雲口訣隨心誦出,笑着大叫道:“不和你們玩了!”轉瞬已去得遠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僕,楊戩一把扶住,斷臂處映入眼底,剎那之間,他的臉色,竟比斷臂的老六還要蒼白上幾分。但握槍的手驀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見。他冷看着沉香破圍而出,也不追趕,只緩緩將老六交給圍過來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罵着沉香,連哮天犬都爲之不平,氣道:“主人,該用寶蓮燈給他個教訓的!”楊戩神色間卻全無表情,甚至不復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長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頭去,臉上怒意一閃而過。老六的斷臂猶在階上,鮮血淋漓,神仙體質縱然不同凡夫,但被斬斷手臂之後,也決無可能再生重織,而此時的二爺,所關心的,卻只是那個少年法力何以增長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楊戩冷漠的面容,怨恨與不平越加熾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許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種下,如今終於開始在老四心中瘋長,如同陰溼毒瘴中的黴菌一般。
鏡中的老四,目光越發的陰冷不屑。而鏡外的老四,卻是汗水涔涔。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陰鬱的自己,就像他不願意記起,曾經的一瞬有過怎樣的私心妄算。左側,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渾身哆嗦。他右手捂住左肩,手指緊緊抓着衣袖,袖內卻是空空蕩蕩的,大好臂膊早就被無聲無息的卸下。
曾經忘記的痛,重又在斷骨殘筋上一跳跳的突顫着,連着那刻的記憶,牽牽絆絆的撕着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頭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來,“後來二爺將我出賣給小狐狸,是不是認爲我成了殘廢,沒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經無法說什麼了,他能說什麼呢?只能重重嘆息一聲,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難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