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中午,林中寂靜無聲,酷熱難耐。楊戩見哮天犬昏沉沉又要睡去,知道他重傷後體力不支,急需食物補充體力。而此惡林處於絕地,連鳥毛也不曾覓到一根。楊戩站起身來環視四周,所在之處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峰,位於崇山峻嶺之中。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楊戩正在發愁,忽然山谷中淡淡的一嫋炊煙,吸引了他的目光。楊戩大喜,他扶起哮天犬:“哮天犬,支持住,前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楊戩重傷後法力潰散,又強爲哮天犬療傷,身體很是虛弱。沉香他們一路跟隨主僕二人下山,看見楊戩扶着哮天犬,艱難而行。走不了幾步,哮天犬便支撐不住,要歇上一歇,每次都是楊戩溫言鼓勵,才又重新上路。
這一段不長的下山路,自正午直走到了黃昏。在夕陽的淡淡餘暉中,一座茅草小院落出現在楊戩眼前。小院的四周栽種着柳樹,院中有的桃樹下拴着一條柴狗,邊上還有一株李樹。哮天犬已經走不動了,楊戩半攙半抱着虛弱的狗兒,扶他坐在小院門口,自己上前叩打柴門:“請問,有人在嗎?”
“嘩啦~”門一下子打開了,從內竄出一個瘦子,青着一張臉,端着飯碗怒罵道,“老子正在吃飯,哪裡來的喪門星?”
楊戩聞言心中一喜:“大哥,我們在山中迷失道路,現在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
那瘦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楊戩,見他臉色蒼白,汗溼的捲髮粘在臉上,很是疲憊。他斜眼看到楊戩身後的哮天犬,軟軟靠在竹籬笆院門上,半死不活的樣子。
楊戩見青臉瘦子右手作了個手勢,一時沒有領會什麼意思,他憂心哮天犬,“大哥,您能不能先給點吃的,我兄弟都快餓死了。”
青臉瘦子一瞪眼珠子,破口大罵:“天下哪裡有免費的飯食?俺不開粥廠。老子眼中只認銀子不認人。”
楊戩一窘。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身上怎麼會有俗世的銅臭?倘若是平素遊戲人間,自然會變出些銀子花銷。但是如今傷重淪落至此,真正是不名一文。見楊戩無銀兩,那青臉瘦子眼眉登時立了起來。
楊戩耐着性子,好言求道:“大哥,你好心幫了我,日後當以涌泉答報。我兄弟是行走的商賈,在山中遇到了強人打劫,盤纏盡失。大哥今日施我一簞食,他日我贈大哥一萬金。”
青臉瘦子嘿嘿冷笑道:“我在這山中住了多年,從未聽到有強梁之說。看你二人如此狼狽,倒像是官府通緝的逃犯?快點給我滾,不要把老子惹毛了,捆了你們去見官。”
說完,青臉瘦子也不進屋,他蹲坐在地上呼嚕呼嚕喝手中的那碗肉粥,還咂巴着腮梆子。哮天犬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這碗肉粥在他眼中,勝過山珍海味。他別過頭去,偏偏耳朵又特別靈。哮天犬嗚咽了一聲,用手捂住耳朵,哀哀對主人說:“我們還是走吧。我實在受不了……我們到別家去……”他掙扎着要站起來,卻又軟綿綿癱了下去。
青臉瘦子冷言看楊戩扶起哮天犬,陰陽怪氣道:“別家,哼,過了這座山,二十里以外。像你們這樣,走上三天就能出去了。”
哮天犬一聽還要走三天,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主人,我實在走不動了。”楊戩抱住哮天犬,撫摸他的頭安慰道:“那就再歇一會兒吧。”哮天犬合上了雙眼,他太困了,真想就這樣睡過去,不要再拖累主人了。
哮天犬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兇惡的狂吠給驚醒。楊戩見哮天犬眼中有幾分懼色,親撫哮天犬的脊背定其心神。原來是那家養的狗,正在對主僕二人發威。那惡犬正逞兇,卻被兩道冰寒的目光所逼,嚇得趴在地上,嗚嗚哀鳴。那青臉瘦子臉色一陰,他走到那狗面前踢它起來,罵道:“好歹你也算條走狗,熊成那樣?丟臉都丟天上去了!”他將手中的殘餘肉粥全倒進骯髒的狗盆裡,“快點吃,別讓人給你搶了。”哮天犬眼巴巴的看着那狗狼吞虎嚥,直咽口水。
待那青臉瘦子一回屋,楊戩俯身從狗嘴下搶過那狗盆,那狗立刻就叫嚷起來。楊戩快步向哮天犬走去,卻被那青臉瘦子追出來抓住了肩膀。“你這賊,要不要臉,居然搶狗的東西。”楊戩護着狗盆,對瘦子懇求道:“我兄弟都快餓死了。求求你大哥,就施捨這一口粥給我兄弟吧……”不待楊戩說完,那瘦子就劈手打落楊戩手中的狗盆,肉粥撒在沙石地上,那瘦子上前還在狼籍上踩了幾腳。“你還以爲你是誰?想搶狗食,你現在還不如一條狗呢。”楊戩怒指着瘦子,“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瘦子臉上的橫肉跳了一下,“怎麼着,你還要打架?”他忽然一拳擊在楊戩胸前,楊戩身體本就虛弱,突然受襲踉踉蹌蹌向後退去。那瘦子跟着擡腿一腳,踹在楊戩腰上。那一腳力量甚大,楊戩被踢的摔倒在沙地之上。瘦子還不解氣,衝上來對着楊戩一陣亂踢。哮天犬勉力爬過來要保護主人,卻被瘦子一腳踢的滾出去好遠。
最後,青臉瘦子盡情毆打羞辱主僕一番,將他二人都丟出院外,才得意洋洋的回屋。
“太欺負人了!”八太子恨恨道,“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小人!”哪吒站在他邊上,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
鏡中,柴狗搖着尾巴,已經將碎碗上的殘粥舔食乾淨。
楊戩掙扎着將哮天犬扶起來,他回望着小院,自嘲的一笑:“我現在知道,什麼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主人……”聽哮天犬怯怯的聲音,楊戩回頭看狗,卻見他低着頭,“我也是犬。”
“不,你是我兄弟。”
楊戩雖然看不見哮天犬的表情,但那話透出的自卑和委屈,令他心酸。哮天犬不比梅山兄弟,他雖然修成人身,卻人人都知道他是自己手下的一條狗,平日在真君神殿一直是低人一等。上次被自己趕下凡間吃了許多苦頭,對自己仍然是赤膽忠心,哪裡去尋這樣的好兄弟?
看着哮天犬受寵若驚的表情,楊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順手揀走他亂髮上的草根碎葉。哮天犬忽然覺得鼻子好酸,真想大哭一場。
天漸漸暗了下來,哮天犬臥在地上,看着楊戩運功恢復法力。他的眼睛已經有些昏花,楊戩的模樣有些模糊了。恍惚間似乎楊戩在和他說話,讓他不要睡去。哮天犬睜開眼睛,“主人,我方纔作了個夢,好像回到了真君神殿,再也不會爲吃喝發愁了。您賞給我許多肉骨頭……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楊戩聽哮天犬夢囈,輕嘆道:“是我連累了你們。積雷山一事,天廷定然追究。梅山兄弟未與我會合,恐怕已經被李靖父子打下天牢。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又法力盡失,忽然連一個普通的凡人都打不過了。天廷裡那些個道貌岸然的神仙,此時想必他們的眼淚都該笑出來了。堂堂一個司法天神,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哮天犬聽楊戩如此說,心中實在憤懣不平:“主人,您有沒有想過,您這麼做,值得嗎?”
楊戩沒有再說話,他抱膝看着那夕陽,慢慢收去了最後的餘輝。天一層層黑了下去,雲層後朦朦朧朧的是慘淡的月。茅草屋內的燈暗了。一切寂靜無聲,連山中的狼嗥,草間的蟲鳴,都消失在悶溼的空氣之中。
楊戩站起身向小院走去,哮天犬大驚,叫一聲“主人”,便被楊戩用眼神止住。楊戩在院外隨手摺了幾枝柳條,他進院先到桃樹邊將柴狗解了繩子,牽到李樹上拴了。那狗甚怕楊戩,不敢做聲。在李樹下僵臥不動。楊戩順籬笆繞了一圈,隨意的將手中的柳枝插在籬笆之上。
“他在做什麼?”龍八看得莫名其妙。哪吒看那院落,看那僵伏的柴狗,有些古怪。他不及細看,楊戩已走到房門之前。
楊戩試推房門,那門虛掩着。他閃身進屋,摸到桌上有隻窩頭。楊戩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一雙假寐的眼中。楊戩取窩頭剛出小屋,瘦子就跳下牀就攆了出去。“臭賊,居然偷東西。我打死你!”
楊戩見那瘦子上前與自己糾纏廝打,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窩頭向院外的哮天犬扔去。窩頭落在沙地上。哮天犬勉力向窩頭爬去。此時,楊戩已被瘦子打倒在地,那瘦子斜眼看到哮天犬的手已經夠到窩頭,火往上撞。他向哮天犬衝去,卻被楊戩緊緊抱住他的腰腿,無法挪步。楊戩對着哮天犬大叫:“你快吃啊!”
哮天犬將窩頭整個兒塞進嘴裡,粗糙的窩頭卡在喉嚨裡,刺刺的難以下嚥。淚水模糊了哮天犬的視線,他看到那惡人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了主人的身上,主人的身體慢慢的下滑,卻仍然用身體硬生生拖住那惡人。哮天犬用手將窩頭使勁往嗓子眼裡塞填,眼淚和着沙土,澀了滿嘴。
瘦子胡亂打了一氣,見楊戩已經倒在了地上,手仍然抓住自己的小腿。瘦子便去掰楊戩的手,忽然楊戩的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左腕。瘦子不防備楊戩有這一招,他運氣力於左拳上,向楊戩的面門擊去。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眸子,令他心生懼意,恍若吸至萬年寒洞之中。
瘦子只呆得一呆,便回過神來。剛纔那拳不知怎麼偏了,擊在楊戩的肩上,楊戩向後摔去。瘦子擡腳向楊戩胸腹亂踢,楊戩傷重無力,任他作踐。哮天犬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撞在瘦子腰上。瘦子回頭一巴掌扇向哮天犬,力量之大,哮天犬口中的半個窩頭都被打飛。瘦子提起哮天犬,一連幾十個大嘴巴,將哮天犬的牙齒都打落數枚,滿嘴的鮮血。瘦子惡聲惡氣對哮天犬道:“你給我怎麼吃下去的,就給我怎麼吐出來。吐不出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吐不出來,我就剖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好好找。”
“你住手!”楊戩支撐着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瘦子獰笑道:“你這樣子,還想打架嗎?讓我饒了它也可以,除非你給我跪下。”
“不可以啊,主人!不可以啊……”哮天犬叫道,瘦子狠狠勒住哮天犬的脖子,可憐哮天犬喉頭“呃呃”發不出聲,眼珠子都翻了上去。瘦子刀光一寒,已經劃破哮天犬的前襟。
慘白的月色下,楊戩低頭而立,素淨的白衣已經沾染了不少沙土污垢。他的捲髮散開披在肩上,凌亂的幾綹髮絲遮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手心有些汗溼,那人異常的安靜,令他心中有些焦躁。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到底哪裡有瑕疵,爲什麼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瘦子緊張地看着地面,黃色的沙土上,慢慢沁出熒熒藍光,一粒粒的破土綻出。空氣是那樣潮熱,如同置身於漸沸的水中。霧氣中,一朵朵藍蓮花搖曳妖媚,卻是無根無蔓。
瘦子見此異象,頓時有了膽氣。他大叫起來:“你還在猶豫什麼?快給我跪下。”
起風了,雲助風勢快速的翻涌着,月亮在雲層中忽隱忽現。藍蓮花繞着楊戩輕舞婆娑,觸到他的衣衫髮絲,花瓣便微微振顫,濃郁的花香纏綿如網。漸漸,那眼便無神了,那心便無主了。
“跪下了,快跪啊。”瘦子緊盯着楊戩,心中暗暗默唸。終於,那一片衣襟翻起,眼看就要如他所願。忽然,一片厚雲掩過來,蔽了那月色,捂了那世間一片的黑。
冥冥中寂靜無聲,瘦子捂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撲騰撲騰直跳。“怎麼回事,爲什麼那麼黑?”他的汗涔涔下來。“嗡~”先是極細極遠,漸漸近了,如同大潮洶涌萬馬奔騰一般。瘦子渾身顫慄,黑暗中他大睜着眼睛,似乎即將看到東西,是世間最恐怖的夢魘。
濃郁的花香,凝結在空中。藍色的花瓣,瞬間破敗。花心中,一翅翅幾近透明蒼白的蟲子,鼓振而出。它們的羽翼薄如無物,它們的雙瞳閃着血色的猩紅。
“傀儡蟲!”瘦子的嘴脣抖得厲害,他用同樣顫抖的手點指着前方,“那裡,那裡是主人允諾的血食。”
伸出的手臂僵直了,前方空空蕩蕩,除了滿地腐敗的花瓣,什麼活物都不存在。
“吱~”不滿如瘟疫般在傀儡蟲羣中散播。蒼白色的小蟲數量急劇膨脹,密密麻麻的鋪天蓋地。一雙雙詭異的眼睛,閃着禁忌的光芒,飢渴,亢奮,憎惡,沉論……
“不,你們別來找我!”瘦子大叫一聲,轉身向後逃去。他的心是絕望的,沒有人能夠逃過傀儡蟲的噬咬。他看着自己在奔逃,滿身可怖的蒼塵。“我在哪裡,我是誰,他是誰?”靈與肉已經分離,瘦子的魂魄慼慼然無所依靠。
“你犯下重罪,還不招供!”一聲威嚴的喝問,瘦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地面是純淨的黑色,冷酷無情的黑色。“小人,小人……”他抖得說不出話來,癱在了地上。
“你的罪,可大可小。因爲你本就是一個傀儡,一切的過錯皆是你背後的操線者。”上位者一步步走下來,黑色的大氅上銀色的龍紋閃閃發光。他低沉的聲音,嚴厲肅殺。如山的案卷,如沙的官司斷奪,歷練出了怎樣的一雙眼眸。任何罪人在這雙眼睛下,都再難狡辯。
“我,我該死。不要再問了,他,他老人家是……殺了小的吧!”瘦子以頭搶地,他的手狠狠抓撓着臉面。
“哦,你以爲不說,就能夠護着他嗎?”輕輕一聲冷笑,收在廣袖下的手,虛懸在瘦子的天靈上方,“讓我看看你這個可憐蟲,究竟是什麼皮相!”
“啊~”痛苦的慘叫聲中,瘦子在地上翻滾。他的形體可怕的扭曲變形,如同有一個可怕的魔鬼,被裝在破麻袋中,嚎叫着無法逃脫。一對碩大的犄角,白森森的刺穿皮囊,聲如裂帛。
“這畜牲是……”楊戩正凝神看那廝現原形,忽然心神劇烈震動,眼前的一切即將如浮沙般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