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輪椅上的陳老爺子眯着眼睛在打盹,楊帆獨自走上前來,老爺子身後的女護士低頭在老爺子的耳邊說了一句:“首長,有客人。”
如果說剛纔陳老爺子就像一個普通的打瞌睡的老人,驚醒的瞬間眼睛一睜,腰桿一挺,瞬間一股氣勢又回到了身上。似乎這種氣勢剛纔只是跟着老爺子一起打了一個瞌睡似地!
老爺子看見楊帆並沒有着急打招呼,而是先伸手接過護士遞來的熱毛巾,輕輕的擦拭了一把臉之後,纔對上前問候的楊帆說:“來了!”
“嗯!來了!”楊帆笑了笑,上前示意護士讓開,推起輪椅在林間的小徑上慢慢的走。今天的天氣不錯,這一帶的天空也不像城市中灰濛濛的,能夠看見一方藍天。
“政和都跟你說了些啥?”老爺子低沉的說着,寧靜的氣氛隨着這一聲平淡的話語被打破。
“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好像也說了。”楊帆笑了笑,低聲回答。陳老爺子聽了不禁呵呵一笑,拍拍楊帆的手示意他停下,指了指路邊休息的長椅說:“坐下說話吧。”
楊帆和以前一樣,恭恭敬敬的坐在長椅上,目光平靜的與老爺子平視着。
“其實我覺得你更適合幹一點具體的事情。黨委管宏觀和人事,並不是很適合你。”楊帆沒有插嘴,默默的掏出煙來點上,耐心的等着老爺子的下文。
“江南省的問題由來已久,一直都被人盯着不放。這跟郝南的性格有關!這個人,說的難聽一點就是跋扈!但是能力還是有的。”說到這裡,楊帆笑着張了張嘴又閉上,老爺子哼了一聲說:“有話就說。”
“其實我覺得在省委的工作對今後還是有很大的幫助的!眼下這個位置,我還是很滿意的。”楊帆笑着說,老爺子聽了不禁笑了,擡起枯木一般的手指了指楊帆說:“你心裡想的什麼我清楚,不過郝南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扳倒的。這個事情,我們幾個老傢伙一直沒表態。”說到這裡老爺子傲然一笑,淡淡的接着說:“回去吧,陪我下盤棋。”
回程的路上遠遠的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老爺子的眉毛微微一皺,低聲嘀咕:“不得安生!”
楊帆一邊推着輪椅,一邊心裡暗暗想剛纔老爺子的話。原來老爺子也在觀望中,這些老傢伙就沒一個是簡單的人物。難怪陳政和讓自己來看老爺子,看在一些問題上,這爺倆出現分歧了。陳政和更希望的是老爺子能儘快的做出態度,而老爺子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一直沒正式表態。這才讓一些問題便的複雜了。
“楊帆,有的事情要想看清楚,你就得有足夠的耐心。”老爺子突然沒頭沒尾的說了這麼一句,楊帆一愣之間,前方閃出一個人來,打斷了爺倆的單獨對話場面。
“陳老,您好啊!”來人楊帆也認識,不是別人,正是S省委書記田仲。“呵,楊帆也在呢!”
“田叔叔好!”楊帆禮貌的問候,陳老爺子則是淡淡的說:“小田來了!”
“陳老,我進京開會,順道來看看您。”田仲笑呵呵的上前,緊緊的握着老爺子的手。田仲還帶了一個人來,跟着上前也是一陣熱烈的與老爺子握手。“老首長,我是小金啊。”
“聽說你在S省任紀委書記了?”
“老首長,這還是你栽培的?”
“瞎說,都是爲了黨工作,你這個態度不對啊。”
一行人一邊走一邊說,到了別墅的門前,老爺子伸手拿起輪椅上的柺杖,邊上的護士小姐趕緊上前扶着。一行人簇擁着老爺子進了客廳,在厚厚的沙發上坐下後,老爺子纔開口招呼:“都坐下吧。”
“小金以前是中紀委出去的,以後多親近!”陳老爺子回頭朝楊帆笑笑解釋,楊帆聽了朝“小金”點了點頭說:“金叔叔好。”
“陳老,有點工作上的想法,我想跟您談一談。”田仲笑着說,陳老爺子咳嗽一聲,楊帆笑着朝金說:“我們到外面去談吧。”
“金朝元!”剛出門口,手就伸過來了。金朝元看着四十來歲,實際上已經五十出頭了。只是包養的不錯,看着年輕很多。
“楊帆!”兩支手我在一起時,金朝元的臉上露出親近的微笑,回頭看看門裡頭低聲說:“我早就知道你了,只是一直無緣一見。”
“今天來是?”楊帆笑了笑,金朝元移動腳步往遠一點走才停下,回頭看着別墅的門口淡淡的說:“S省三天前也出了個窩案,濱江市委書記被拿下了,被牽扯的官員過百。有了江南省的前車之鑑,田書記的心裡有疙瘩。郝南要因爲案子下去了,田書記也難保晚節。”
田仲是哪個隊伍裡的人楊帆心裡有數,金朝元這個消息來的有點突然,但是很重要。楊帆可以想見,客廳裡田仲和老爺子都談了些啥。老爺子的態度沒定,很多人都不安心。包括給自己打電話的郝南,想必也是這個意思吧。難怪郝南突然打電話來,在京城裡請吃飯。
想到田仲的來意,楊帆似乎已經知道了老爺子的底牌。這一場無聲的對決,應該沒懸念了。
“郝南的運氣真好!”楊帆沒頭沒惱的冒出這麼一句,金朝元聽了微微一怔,隨即笑着說:“是啊,是不錯。這幾年黨中央一直很重視幹部的貪腐問題,下了很大的決心要整治。江南省和S省,在打擊貪腐的力度上,在全國都走在了前面啊。”
一個事情,換一種說法,意思就完全變了。楊帆想笑沒笑出來,癟了癟嘴巴忍住了。
“金叔叔有空來江南省,我一定好好的接待。”楊帆話鋒一轉,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了。雖然金朝元上來就擺出了是陳老的人的架勢,但是楊帆不想透露太多自己的真實想法。
“有空一定去,我倒是有個建議,由兩省的省委牽頭,省紀委操辦,組織官員互訪,讓他們看看貪腐分子的下場,警鐘長鳴嘛!”金朝元說出這個話來,楊帆心裡暗暗地一聲嘆息,這位省紀委書記,很多做官,想來他在S省與田仲的關係不錯。
“回頭我跟郝書記商量商量!”楊帆沒有明確的答覆,不過心裡還是很贊成這個建議的,最起碼的一點能起到轉移視線的目的。還可以調虎離山,讓一些省內的不安定因素暫時離開。想必,這個主意金朝元在田仲面前提到過,田仲似乎也有同樣的麻煩吧。
金朝元似乎瞭解楊帆的心思,也不談正經事情,兩人聊起閒話,內容依舊侷限在官場上的一些趣事。主要是金朝元在說,楊帆很有興趣的樣子在聽。
“省城NJ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市政局的灑水車原來的音樂是《大長今》,一個韓國電視劇的主題曲。市兩會之後,代表們向市政局提了一百多條建議,其中一條就是建議灑水車的音樂換成革命歌曲。可是灑水車的音樂都是集成塊播放的,要換的話很麻煩,只能重新定做。沒辦法,市政局只好用錄音機代替。換了之後呢,也許是聲音不夠大還有市民不習慣,很多人都捱了灑水車的淋。被淋的市民當然不答應了,找市政局鬧着要賠償,市政局還真賠了。結果你猜怎麼樣?很多市民知道後,居然衍生出一個臨時的職業,一些人專等灑水車來的時候,站在路標找水淋他。然後鬧着要賠償。”金朝元說到這裡滿臉的苦澀,楊帆聽了也是微微的一聲苦笑。
“這個事情你怎麼知道的?”
“市政局的一把手,涉嫌受賄八百萬,前天已經雙規了,田書記很重視這個事情。”金朝元淡淡的說,眼睛看了看裡頭,但是掩飾不了語氣中暗藏的殺氣。
楊帆很自然想到NJ市這個局長應該是一個支點,田仲要撬動的大頭在上面。
“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啊!”楊帆有感而發,金朝元微微一笑說:“田書記要借這股風,好好整頓一下S省的幹部問題。省紀委接下來有的忙了。”
楊帆心裡一陣訝異,看了看金朝元,發現的他的眼神有點不對,猛的反應過來田仲這是在爲反擊做鋪墊。這難道是今天田仲和老爺子的談話內容之一?有鑑於此,楊帆不禁聯繫到江南省的問題上,郝南是不是也會搞這麼一出?
很明顯這是必然的,一旦郝南過了這個坎,上面的人折騰不了,還折騰不了下面的人?
田仲總算出來了,表情嚴肅,看見楊帆和金朝元才露出笑容說:“你們談的如何?”
“還行!”楊帆淡淡的點頭回應了一句,田仲和金朝元交換了一個眼神,笑着說:“朝元,我們該回去了。”
“田叔叔,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地方到時候通知您。”楊帆笑着說,田仲微微停下腳步,看着楊帆露出思索狀,隨即呵呵一笑說:“好!沒問題!”
送走兩人,楊帆回到客廳,老爺子的面前棋盤已經擺好:“來,下一盤。”
楊帆笑着坐在對面,捻起一枚黑子,也不猜先便輕輕的拍在己方的三三點之上。
“三三,很堅實的下法。”老爺子淡淡的笑着說,在己方右手邊星位上落下一子。兩人你來我往,下的都很快。楊帆沒有挑起激烈戰鬥的意思,老爺子上了歲數,自然更是要回避戰鬥,一盤棋平穩的鋪地板,下到收官結束也才用了一個多小時。結果是楊帆不多不少正好勝半目!
“臭小子,以後不帶這麼讓我啊!”老爺子沒生氣的意思,他也清楚自己的實力和楊帆的差距。同時,似乎也通過這盤棋楊帆的手法,看出了一點什麼。
“能夠平穩的贏下來,又何必冒險激戰呢?”楊帆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笑着說,老爺子眯着眼睛盯着楊帆,目光陡然銳利:“你說的不錯,但是有時候別人要找你戰鬥,你怎麼辦?”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打回去!要戰便陪他戰到底!”楊帆停住收棋的動作,聲音鏗鏘!
隨行的李勝利三人,在門房處已經安靜的呆着。林志國是習慣了這種場合的,李勝利也還好。倒是陳明陽平時挺沉穩的,此刻臉色則有點發白。這別墅裡住的誰,陳明陽知道之後心裡極度震撼,一直以來陳明陽都在想象楊帆的背景,現在總算是得到了答案。別墅裡住的這位老人,對於體制內的人而言,無疑是一個近似白色恐怖的存在。
午飯很簡單,這是陳老爺子的一貫作風了。三個炒菜,一盤湯,沒有上酒。
“今天加菜,嘗一嘗這個紅燒肉。”陳老爺子拿着筷子在紅燒肉上點着,老一輩似乎都這樣,在物質生活上的要並求不高。
老爺子的胃口一般,一小碗飯吃完便放下筷子。楊帆倒是慢慢的吃了兩碗飯,然後在老爺子深如大海的目光下從容的放下筷子。楊帆這麼做,無疑是出於對老爺子的瞭解,這方面已故的周明道指點的太多了。
“準備呆幾天?”陳老爺子等楊帆放下筷子,這纔開口溫和的問。楊帆的記憶中,老爺子似乎這是第一次用這種帶着淡淡溫情的語氣跟自己說話。
“明天就走,省裡事情很多,我要趕回去。下午去老師的墓地看一眼,明天上午的飛機吧。”楊帆低聲回答,提到周明道的時候,語氣陡然帶着一股淡淡的哀傷。陳老爺子似乎也被楊帆這種傷感的語氣感染了,微微嘆息一聲說:“抽空去看看老張。”
楊帆慢慢的站起來,朝老爺子微微鞠躬說:“我該走了。”
老爺子猛然一愣,突然笑了笑說:“去吧。”老爺子對楊帆的心思應該是瞭如指掌,同樣楊帆也知道老爺子接下來會怎麼做。這種相互之間的默契,讓老爺子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淡淡的欣慰。
……
周明道的墓碑前擺上了花環、水果、酒、煙,還有上好的緯縣雲霧茶,不是清明節,老天爺似乎也不怎麼給面子,太陽很好。楊帆看起來似乎也不那麼悲傷,只是一個人靜靜戰在周明道的笑容前抽菸。
沒有知道楊帆在想什麼,只有楊帆清楚自己在用心和周明道交流着。告訴老師,他走以後很多事情沒人商量了,告訴老師,遺稿已經整理完畢,也談好了一家出版社準備刊印。
在墓前呆了將近一個小時楊帆才離開,上車之後楊帆有點納悶,好久沒有周穎的消息了。昨天晚上張思齊也沒說,周穎似乎人間蒸發似地消失在楊帆的生活中。
郝南請客的地方居然在駐京辦,因爲家在京城的緣故,楊帆還從沒去過這個江南省的橋頭堡。門口等候的是駐京辦主任薛峰,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子。看見楊帆顯得非常的恭敬,比見到親人解放軍還熱乎。
楊帆意外的是郝南沒有在裡頭等着,而是站在房間的門口。從郝南急切的目光中,楊帆看到了他最近的窘態,曾幾何時郝南在楊帆的面前表現出來的是多麼的威嚴。
“楊帆辛苦了!快請快請!”郝南主動搶上一步才矜持的站住,楊帆快步上前先伸手,全了郝南最後一點面子:“郝書記好!”郝南的意思是讓楊帆先進去,楊帆如何肯,自然是連連客氣。
“呵呵,我們也別客氣了,進去坐下說。”一番退讓,郝南還是先進了包間。下面的一干人等很自覺的沒跟進來,包間裡就剩兩人。
“陳老的身體還好吧?”郝南笑着主動的問,楊帆點點頭說:“精神還不錯。”楊帆沒有立刻提起郝南最關心的話題,而是微微一頓。郝南露出一絲失望,正準備接着客氣時,楊帆笑着先開口說:“我在老爺子那見到一個人。”
郝南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目光中閃過一道焦慮,楊帆的下文關乎他的政治生命,這叫他如何不緊張。來京這段時間,局勢一直非常的含混,力求得到上面的支持的郝南,一直沒有得到一個準信,反倒是不斷有不利於他的消息傳來。
“誰?”郝南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來說這個字,聲音低沉厚重。
“S省委書記,田仲!同行的還有S省紀委書記金朝元。”楊帆也不繃着了,一股腦說出來,然後笑眯眯的看着郝南。
郝南愣了一會,拿起電話說:“我打個電話。”楊帆一擺手說:“不必了,田仲的遭遇和擔心跟您的是一樣的。”楊帆說罷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郝南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重重的喘息一會,突然扭頭朝門口喊:“薛峰,拿兩瓶酒來,今天要好好的和楊帆喝一杯。”
楊帆一擡手說:“不忙,我還多請了一個客人。”
巧的是門口響起了說話聲,很快薛峰領着滿臉笑容的田仲進來。看見田仲,郝南似乎什麼都明白了,連忙站起上前熱烈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