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兒是個小人物,小到連野史上都找不到這個名字。只不過在劉三兒自己來說,卻並不這麼認爲。他膽子很大,曾經獨自一人殺過兩隻狼,這在當時的鄉中是很有名的。
不擔如此,他還很有些頭腦,雖然這種頭腦在常人來看,無非就是些農民特有的小狡猾而已。這也促成了他在這個動盪的時代,很快便鑽營到了斥候隊長的職務上。
有些武力,有些頭腦,機靈詭變,所以,在袁軍的衆多斥候中,劉三兒也很是有些名望,對他的稱呼,便常以三郎呼之。而關係近的,也都稱他叫三哥。
這次遼東來襲,袁譚東湊西湊的,幾乎將下轄所有的力量都擠出來,終於湊出二十萬大軍相迎。劉三兒便也因而隨隊,在大軍中任了前沿與鄴城的聯絡使。
當然,以他的名望,自是隻在臨近大軍的後方扎住,往來哨探、傳遞消息的,都是手下一隊斥候去做。
對於如今河北面臨的局勢,劉三兒有自己的認知,不過他這會兒卻也並不放在心上。畢竟,不管自個兒平日如何對外人吹噓,眼下只不過就是個小卒子的事實,也由不得他有什麼別的想法。
說起來,劉三兒自己對眼下的生活,還是比較滿意的。官兒雖然芝麻粒兒般大,但總也是管着幾十號人。每日裡有上面管着吃喝,這邊兒天高皇帝遠的,儼然一個小朝廷,愜意的很。
至於說前方的戰事,還有連他也看得明白的,眼下袁家的危急局勢,用劉三兒自己的話說,“管老子屁事!袁家勝了,咱跟着升賞,對頭勝了,咱們兩手一舉,降了就是,無非是換個主子吃飯罷了…..”
是以,劉三兒很沉穩,頗有任他東南西北風,我自悠然坐帳中的風度。說起來,如他一般心思的大有人在。袁家在經歷了幾番沉重打擊後,軍心渙散,各有想法已是常態。如劉三兒這般得過且過的,自得其樂的,便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只不過,今個兒劉三兒卻失了平日裡的自得心緒。他感到很煩躁,莫名的一種壓抑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外面天空陰沉的如一個久曠的怨婦,稀里嘩啦的嚎哭了好幾天了,似乎是要將開春不曾下過一滴雨的過失補上,讓整個中原之地,在旱災之後又迎來了水澇。
“……媽的,天不活人啊!這狗屁世道…..”感受着四周潮溼難受的空氣,劉三兒站在帳外,仰頭看看烏沉沉的天空低聲嘟囔着。
斷了線的雨珠子瓢潑而下,刷刷的打在臉面上,如鞭子一般。劉三兒皺着眉頭又再咒罵一句,縮了縮脖子,便要鑽回帳中。
這個鬼天兒,地處黃河中下游的冀中平原,根本無法展開大規模戰役。處處都是泥濘難行不說,視野不清,步騎難展便是制約。更甚者,一些稍差點的弓弩,弓弦也會因潮溼而張不開。
兩軍對壘,弓不張、馬不奔,步卒難展,哪還怎麼開戰?故而,此時身處大軍之後的斥候們,更多的只是擔負聯絡、傳遞的任務,相對最前線的士卒來說,更閒散一些。
劉三兒嘴中咒罵着,一片聲的呼喝着一幫卒子找些酒菜來,這種天氣,躲在帳中,勻上兩口才最是合情和景。
幾個素日交好的卒子嘻嘻哈哈的大聲應了
,一邊笑鬧着,自往後面去搜刮酒菜。走近帳門口的劉三兒,卻在此時,忽然身子一頓,微微歪起頭做傾聽狀。
作爲一個斥候中的佼佼者,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六覺。此刻雖然在噪雜的混響中,他卻仍然隱隱聽到遠處有馬蹄聲傳來。
微微傾聽片刻,面上忽的神情一變,眉宇間瞬間轉爲一片陰鶩,轉身大喝道:“戒備!戒備!西南有情況!”
衆卒子正自鬆懈着,猛然聽頭兒這一呼喝,不由的都是一怔,只是常年的訓練,終是在此時顯出了效果。雖不知道具體情況,卻仍是在稍一混亂後,迅速做出了反應。
各自提刀綽矛,往幾處隱秘處藏了。另一部分人卻刀出鞘、弓上弦,團團圍着劉三兒往營外掩體後躲了,向來路張望。
雨幕中,極遠處影影綽綽已顯出數個黑影。急遽的馬蹄聲中,隨風還隱隱傳來不斷的呼喝聲和金鐵交鳴之音。
劉三兒面色大變,他們駐紮之地乃是大軍之後,而此時能在此處傳來刀兵相交之聲,在他想來,多半是遼東軍不知怎麼掩了過來。此地距前方大軍不過數裡之遙,一旦真有敵軍偷襲,若是不能早早將訊息傳回大軍,後果不堪設想。
“趙虎,你帶一哨人往前迎過去看看,速將情況報回來,不得有誤!”一邊大聲吩咐着,劉三兒轉身往自己大營跑去。這會兒敵軍突然出現在大軍身後,作爲斥候卒長的他必須親往中軍大營去稟報。
急匆匆招呼着親衛上馬,口中喝斥聲中,便往營門外而去。只是纔不過走出幾步,便聽身後來路處傳來數聲慘叫。
劉三兒面色大變中猛然扭頭去看,但見遠處幾個身影正手足抖顫着向後摔倒,看那身形,正是剛剛派出去的趙虎一隊人。只是眼下看去,尚未看到敵人身形。想必剛死的幾個,必然是被對方弓弩所傷。
這種天氣,仍能以弓箭傷人,不消說,這使弓之人必然是個中好手,那弓也定是極上品的物件。看來來襲之人,必是對頭大將。
劉三兒心中想着,哪還敢再有拖延。扭頭不停聲的呼喝着,抖開繮繩直往雨幕中衝去。
地面微微震動着,身後蹄聲大作,慘叫聲此起彼落,不絕傳來,來敵顯然在這片刻之間,已然趨近了。
“快走!快走!快快報知將軍,郭圖欲要掘漳水….呃——”噪雜中,一個聲音帶着說不盡的惶急和憤怒破空傳來,只是話未說完,便在一聲長長的慘叫聲中戛然而止。
劉三兒身子打顫,聽聲音便已知道,這剛剛發出警告的不是別個,正是他方纔派出去的斥候伍長趙虎。而趙虎臨死發出的警告,更是讓他差點沒一頭倒栽下馬。
郭圖?!不是遼東軍?!掘漳水?!
戰馬急急奔竄的勢子中,幾個念頭瞬間劃過心頭,劉三兒先是短暫的愕然,隨後便不由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斥候營每日都有探子來往於大軍與鄴城方面,一來是傳遞軍情,二來也是防備有無敵軍哨探的潛入。
從剛纔的情況來看,必然是早先在鄴城的兄弟探得這個消息,欲要送回來時,卻被自己人在後追殺,目的顯然是要滅口了。
冀州中原腹地,本是幾處大河歷經千萬年沖積而成
,地勢多平原而少山川。整個冀中平原,山川、丘陵、平原的比例爲2:1:7。山川、丘陵也多分佈在西北太行山脈附近。
冀州之所以能以中原北方第一大洲而稱,這種肥沃高產的平原地貌,便是最重要的原因。
但也正因如此,整個冀州地勢低窪,泄水不暢。加之受季風氣候和低窪沖積的影響,歷來便是水澇災害的高發地區。漳水橫貫冀州,正處於冀州北端。一旦漳水潰堤,又值盛夏暴雨之時,肆虐的大水頃刻間便會奔涌而下。屆時,只怕整個安平以東之地,立時便全然淪爲一片澤國,不知要塗炭多少生靈。
劉三兒頭皮發麻,渾身汗毛都乍了起來。他數代居於冀州,自然明白,一旦此時漳水奔瀉而下,便會人爲的在冀州中部形成一道天險。到時,遼東軍再強,也絕難以爲繼。
只是,這樣雖阻擋了遼東,但與遼東對峙的二十萬大軍,也將徹底被隔絕在大水之北,有進無退。這且不說,便是整個安平數郡之地的百姓,也必然盡數葬送在無情的大水之中。這條計策雖能抵擋遼東來犯,但卻屬於一條先傷己後傷人的絕戶計!不但以數百萬的生民爲代價,連前方這二十萬的大軍也都拋棄,將其推向了絕地。
這狗賊!心恁的歹毒!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知蠢貨!
劉三兒一邊狂奔着,一邊在心中怒罵着。將二十萬大軍bi在絕地,他只道能讓大夥兒拼死向前嗎?難道就不怕將二十萬大軍盡數bi的降了遼東?這二十萬大軍一旦投敵,袁家還有什麼憑持?除了死路一條外,可說再無他途了。
身後蹄聲漸息,四周除了嘩嘩不絕的落雨聲外,便只有自己十餘騎的噴氣奔馳之音。
劉三兒伸手摸了一把頭面,將滿臉的雨水甩去,眼前視野一清之際,腦中忽的掠過一個念頭,心中不由大大的一跳,猛然間已是勒住繮繩,在戰馬長聲嘶鳴中,前蹄凌空人立,原地轉了半圈,踏踏踏退了幾步停住。
衆伴當不及反應,慣性下,衝出數丈後才又折返回來。目光所及處,卻見劉三兒坐在馬上,兩眼望着大軍駐紮的方向,怔忡愣神,面上神色不停的變幻着。
衆人不知頭兒心思,只得悄然散開,將他護在中間,暗暗戒備。劉三兒對衆人行動猶如未見,兩眼中眼神飄忽,額頭上水珠不絕淌下,只是這其中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汗水。
二十萬大軍,幾乎百分之九十,都是來自安平以及附近數郡之人。郭圖欲要掘漳水的消息傳過去,大軍與遼東的戰事會如何走向難以預料,但是,只怕惦念自己家鄉親人的,必然不在少數。
屆時,二十萬人心思不一,要戰的、要降的、要退的,混亂可想而知。自己這麼冒冒然的身陷其中,一旦有變,後果殊難預料。就說死在裡面,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從軍已久,對於軍中之事最是瞭解。自然明白大軍譁變的可怕處,甚而兩軍交戰。這種時候陷身其中,絕不是明智之人的做法。但是,身爲斥候,這個消息若不及時送達軍中,眼睜睜的看着二十萬人被拋棄,數百萬人葬於大水之中,他又難以自解。
一時間,劉三兒立於原地,心潮起伏,不由的進退兩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