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搭涼棚擡頭看了看天空,熾烈的陽光肆意的烘烤着大地,遠處天地交接的地方,熱氣蒸騰,使得對面的景物都在不停的顫動着,有着詭異的扭曲。
曹仁伸出舌頭,tian了tian乾裂的嘴脣,身子有些佝僂的伏在馬背上。此刻的他頭盔沒了,鎧甲歪斜,一襲赭色的戰袍,到處都是火燒之後的破洞焦痕,有幾處已然碎成布條,隨着戰馬的顛簸飄動着,那是被樹枝山石劃破的。
滿是污垢的面上,幾縷鬆開的髮絲垂下,汗水出了幹,幹了出,將髮絲黏在臉上,除了留下道道污濁,再有的就是一種緊繃的難受,整個身子似乎從裡到外,都在向外散着宣泄不出的熱氣。
“傳令,讓所有人加快些速度,待到了前面河水處再做歇息。”回頭看了看後面跟自己差不多一個德行的衆軍,曹仁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向傳令兵吩咐道。
傳令兵大聲應着,縱馬而去,那一聲接一聲的傳令聲,便在身後響起,許是命令中的“河水”二字給了衆軍希望,整個隊伍漸漸快了起來。
“前方是什麼地界?”伸手搓了搓有些發癢的額頭,曹仁向身邊蔫了樣的陳矯問道。隨着手的抹動,額頭處有着火辣辣的感覺。
不出汗了,似乎體內的水分早被炎熱蒸的透了,烈日的暴曬,已經將表皮灼傷。
“呃,這裡應是作唐,再往前去有兩條路,都能回江陵,左邊一條通孱陵,右邊一條去公安…..”陳矯聽到主將問話,強打起精神,仔細打量了一番,這纔回答道。
“哦,那哪一條路……”曹仁微微頷首,艱難的嚥了口積攥了半天的口水,潤了潤火灼般的喉嚨問道,只是不待問完,前方一騎馳近,將他後面的話打斷。
“報,啓稟將軍,前面往公安方向的路上,被人推倒幾棵樹木擋住了,咱們究竟要走哪條路,還請將軍示下。”斥候大聲稟報着。
曹仁一愣,瞳孔瞬間縮了一下。擡手止住了後面大隊前行,自己駐馬停下,微微沉吟起來。
“孱陵方面如何?”半響,他擡頭問道。
“那邊並無動靜,一切正常。”
“嗯?…….傳令,令大軍往公安進發。”
“喏!呃,不過…….”親衛躬身應着,隨即,卻又遲疑起來。
“怎麼?”曹仁微微蹙眉,看向親衛。
“將軍,方纔所說的那河,卻是在孱陵方面,公安那邊所也有些水灣,但一來有山澗所阻,若要取水,便需多行數裡;二來,那邊多沼澤之地,艱澀難行,不利行軍。再說了,既然前去的路上被人設下路障,只怕……”親衛說到這兒,停住了話頭,只拿眼睛看向曹仁。話雖沒說完,那意思自是明白,恐怕那邊會有埋伏。
曹仁微微搖頭,傲然道:“你道那邊設了路障,便怕後面有埋伏,人人都如你這般想法,自是要避開此路而走孱陵了,恐怕便真要中了計了,豈不知兵者虛實不定,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便偏偏
…….咦?等等,不對!”
他話說至此,猛然省悟,像他剛剛分析的這般心思,稍有頭腦的人都會如他所想一樣。但從接戰至今,對方每每所算,簡直步步緊bi,環環相扣。其背後設計之人,顯然極擅揣摩人之心理,那麼,豈有在此露出這麼大的破綻,讓自己一眼便識破之理?
正如他自己所說,兵家之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對方故意放倒樹木攔路,只怕正是盼着自己如常人般所想,這邊明顯有埋伏只怕並無埋伏,而沒有埋伏的地方,才真的有埋伏的心理,從而選擇公安這條路。
況且,公安這條路,後面艱澀難行,地形複雜,正是適合埋伏襲擊之所。若非親衛無意中提出怕中埋伏,自己豈不真要自投羅網了?好險!好險!
“唔,傳我軍令,大隊直奔孱陵。嘿,人家既然不想咱們走公安,咱們便配合一下,不去也就是了。”
曹仁猛然想到了其中關竅,心下大是得意,當即改變心思,傳令大軍改走孱陵方向。
傳令兵大聲將軍令傳下,大隊再次動了起來,直往孱陵而來。一路上,曹仁將斥候遠遠放出,又令大軍分成三段,前後間隔裡許。如此一來,便算自己算計有誤,對方便有埋伏,也只能針對自己一部而發,如此,便等若破了此計。
這般調動之後,果然一路無事。半個時辰後,天邊忽現一抹亮色,耳中隱聞溪水流淌之聲,凝目看去,正是一條小溪自西向東而去,衆人不由盡皆兩眼放光。
這下,不待曹仁催促,整個大隊猛的行進速度大增,轉眼間便到了那溪水岸邊。
然而就在衆人準備奔向河中,痛痛快快的暢飲一番時,曹仁卻厲聲喝止,傳令各部嚴加防範。隨後,將斥候招來,一邊打量着四周景物,一邊細細發問。
這河寬不過數丈,河水清澈見底,目光所及處,那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堪堪能到一人胸部深淺。此時,午後的陽光直射其上,緩緩流淌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對岸,不遠處正有一小片密林,微風吹過,枝搖葉動,好一副祥和靜謐之境。
時值盛夏,衆人被兩場大火所燒,又一路狼狽而奔,烈日如炎,此時見了清洌的河水便在眼前,偏將軍不肯下令,不由的都是一陣腹誹。只是礙於軍令,不敢造次,但那狂嚥唾沫之聲,卻猶如會傳染一般,在整個隊中響着。
曹仁仔細觀察良久,又再三確定周圍安全,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揮手令衆軍過河,並在對面林中紮營歇息。
衆軍忍了半天,終是聽到這個命令,簡直如聞綸音,霎時間歡聲雷動,發一聲喊,齊齊衝向河中。
這近三萬人忽然散了開來,頓時鬧的沸反揚天,整個溪水都爲之歡騰起來。
曹仁催馬過河,這纔在親衛的扶持下下了坐騎,便就河邊舀水擦洗了一番,清涼的河水侵潤着發燙的皮膚,讓他舒服的只要shenyin出來,先大口喝了幾口,將着了火般的喉嚨徹底滋潤了一番,隨後忍不
住的又將頭埋入水中,充分的享受這種愜意的涼爽。
埋入水中的耳朵裡,漸漸將炎熱的喧囂褪去,代之而起的,卻是些莫名的聲響。
那響聲似是水流掃過泥沙,又似細雨沖刷着青石,漸漸的,卻好像越來越響,恍如置身海邊,聆聽海潮的怒吼……
身子感到一絲微微的顫動,耳中的聲響也越來越清晰。曹仁有些迷惘的神思忽然猛的一省,心中不期然的升起一種悸動,霍然從水中擡起頭來,轟然之聲已是瞬間傳入耳中。
伴隨着這雷鳴般的響聲,地面也在抖動不已,整個河面突兀的呈現詭異的沉寂,隨即,不知誰先驚恐的大叫一聲,隨即便整個如同炸了鍋一般。
身子一緊,曹仁已經被親衛拖了起來,惶惶的奔出幾步,將其扶到馬上,轉身就逃。
臨走前的眼角餘光處,但見目光所及的河面之上,到處都是驚惶亂竄的士兵,上游處,丈許高的大水,如同轟然而倒的大山壓下。
原本寬不過數丈的河岸,此刻早已沒了邊界,氾濫的大水,似失了挾制的猛獸,咆哮着,翻騰着,帶着地動山搖的威勢,沛然而下,莫可御之。便在如萬馬奔騰的巨響中,將一切匯入洪流。
平靜祥和的仙境,瞬間變成肆虐一切的地獄。亂石橫木激射,將躲避不迭的人如草梗般撞飛,再次落下時,只微微濺起一串水花,微一打旋兒,隨即消失不見。
河兩岸,頃刻化爲一片汪洋。
曹仁如被雷噬般,木然的看着,不久前還到處都是鼎沸的人羣,此刻已然零落無幾。偶有幸運未死的戰馬,在滾滾洪流中載浮載沉,掙扎着發出絕望的悲嘶,快速的隨着激流遠去。天地間,水汽漫空,前一刻人人盼望的救命之水,這一刻,卻變成了奪命的閻王。
“殺啊——”
上游處有震天的喊聲隨風傳來,影影綽綽間,無數的光亮映入眼簾,那是敵人舉着的刀劍,折射陽光所致。
“將軍,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身旁的親兵不迭聲的催促着,一邊拼命的抽着戰馬。戰馬長聲悲嘶着,撒開四蹄飛竄。曹仁但覺兩耳風聲呼呼,瞬間將一切拋在身後。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方纔補充的水分再次揮發乾淨了,曹仁有些麻木的神思,終是被一陣歡呼驚醒。
長長吁出一口氣來,似是將壓抑在胸間的憤懣盡數吐出,他手中用力,將狂奔的戰馬勒住。放眼望去,但見遠處,斜陽中一座大城隱現。
落日隱於城頭的城樓之後,在高高的檐角處,炸成散射的幾縷金光。橫雲如巒,嵌在透着金黃的半空,蒼然如血。帶着幾分蕭瑟,幾許悽然。
身邊斷斷續續的響起陣陣蹄聲,扭頭看去,後面逶迤而來的,是零散着的騎隊,馬上人個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
看到前方的城池,人人面上都顯出狂喜之色。只是,那喜色之中,卻仍帶着三分驚悸、三分悽惶。
江陵城,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