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有些稀薄,淺淺的掛在尚有些殘紅的長空。
劉璋謝絕了任岐邀請他住在府衙的好意,天知道這個滿心造自家老爹反的傢伙,會不會半夜爬起來,一聲令下,點把火把自己燒了?劉璋別說清醒着呢,就算喝醉了,也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所以,看着他醉眼迷濛,在張鬆和法正將他一路攙扶着出來,袁勝和多桑急忙上前接手後,站在後面一路目送着他們一隊人離開的任岐,面上笑容漸漸斂去,兩眼漸漸眯了起來。
“爹爹,你…….”看着那牙癢癢的囂張小子終於走了,房門後探出任重大少爺的腦袋,恨恨的盯了一眼遠去的背影,對他爹叫道。
任岐轉頭瞪了他一眼,低喝道:“嚷嚷什麼,進去說話。”說罷,心中微微一嘆,邁步往後房走去。
任重面上閃過一絲疑惑,又在憤恨的看了一眼早已看不到什麼的遠處,這才急急跟上幾步,追在老爹身後,進了一間小小的書房。
“爹,你就那麼相信他?我看這小子只怕不是好鳥。”任重不滿的坐在下首,給劉璋上着眼藥。
“哦,怎麼說?說來聽聽。”任岐沉穩的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啜了一小口,淡淡的問道。
“呃,這不明擺着嘛。他不過就一個商賈的侄子,再怎麼有勢力,也不至於用了那麼多護衛吧。而且,我看其中,很多都不是漢人。甄家一直行商在中原,雖說跟邊地也有來往,但就能馭使外族蠻子給他們賣命?那些蠻子一個個的都驕傲的跟什麼似的,這裡面要是沒貓膩,打死我也不信。”任重挖空着心思,組織着言詞說道。
任岐定定的看着他,面無表情,什麼話也不說。任重被自家老子看的心裡發毛,話聲越來越小,終是囁嚅着停了下來。
半響,任岐終是搖搖頭,嘆息一聲,對他擺擺手,淡然道:“你這輩子都不要入仕,也不要從商。如果命好,等我給你準備下足夠的家財,便做個富家翁,混吃等死就是了。否則,只怕早晚有一天,任家必葬於你的手中。下去吧!”
任重愣愣的聽着,慢慢的漲得滿面通紅,眼見老父面色不對,不敢多言,只得悻悻起身施禮退下,轉身出門。
看着兒子離去的背影,任岐微微閉上眼,嘆息一聲,旋即,睜眼道:“你有什麼看法。”
他這話說的極是突兀,但話音兒落後,身後屏風處也傳來一聲嘆息,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淡然道:“主上所見極是。少主心智平凡,絕非能持家之人。若肯平淡而過,纔是最安穩之計。”
任岐無聲的點點頭,閉眼想了想,又道:“對於那甄璋,其人如何?”
屏風後一陣沉默,半響,那沙啞之聲又起道:“不好說,不過,疑點有三……….”
小屋內,一燈如豆,映的屋中人影搖曳不定,拖曳出長長的暗影。明明滅滅之間,似將一切都晃成朦朧。
離着城主府三條街外的馬車內,張鬆與法正相對而坐,託着腮瞪視着斜倚在車壁上的劉璋,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不時的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促狹。
“好吧,我承認,你們贏了。怎麼看出來的?我自問沒什麼破綻啊。”身子一挺,原本醉眼曳斜的劉璋忽然坐正了身子,兩眼間神光重聚,大感興趣的看了倆小子一眼,摸了摸鼻子問道。
“嘢!”
倆半大小子滿面興奮,相互擊了一掌,似是獲得極大的勝利一般。
張鬆撇撇嘴搶着說道:“嘁,這有什麼難猜。要知再是酒醉之人,也不可能打從上了車就一動不動。越是醉的厲害,隨着車子顛簸,必然想要嘔吐難受,就算不吐,至少也該適當的輾轉反側纔是,哪有如你這般上來就一直不動的?你當是挺屍嗎?還是覺得自己化裝一根木頭會比較好看?”
劉璋眨了眨眼,這一刻,他忽然有種很想在這小子臉上踩上幾腳的衝動。怪不得歷史上,這廝跑到曹白臉那兒,把人家氣的半昏,最終被亂棒打了出來。這丫這張嘴,真夠惡毒的。
轉頭不去看他,直接無視,目光看向法正。
法正豎起指頭,淡淡的道:“滿嘴酒氣,步履踉蹌,但呼吸卻極平穩,此其一;被扶着上車,在腳跟着上來之際,泥醉之人居然還會順手提了下袍襟,此其二;坐於車上,渾身都是醉態,唯有兩耳卻筋肉緊繃,不時聳動,此爲傾聽之態,此其三……..”
“打住打住!”劉璋滿面悻悻,瞪眼看着眼前兩個小狐狸,半響忽的微微一笑,點頭道:“很好,你們很好,沒讓我失望。也不枉我一番心思了。”
法正、張鬆這次卻都沒笑,對望一眼,默然中,眼中都有感動之色掠過。
他們一個年紀幼小,一個相貌醜陋,從沒人看重過他們。但是唯有眼前這人,卻真切的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們很棒。沒人知道,這種認同,纔是他們這個年紀最最渴望的。
“下一步怎麼辦?”良久,法正輕聲問道。
“等”劉璋微微閉上眼睛,開口吐出一個字,想了想又道:“明晚先看看都是些什麼人,然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計劃。不瞭解情況前,或者沒掌握勝機前,寧可不出手。但要出手,則必一擊而中。”
法正、張鬆細細聽着,各自若有所思起來。車廂裡一時間靜寂無聲,三張面孔都沉入黑暗之中。
車子在客棧前停下,劉璋再次恢復成半清醒狀態,由着多桑和袁勝將他扶了出來,一路進店,回了房中。
房中燈火點了起來,有着昏黃的光暈。袁勝和多桑對望一眼,一前一後出來,各自往兩個方向守住。
拔都從燈影后面轉出來,躬身道:“後面有個尾巴,已經回去了。苗家那邊也都說了,只是他們還在將信將疑,看來要想達成一致,必得有些結果才成。”
劉璋穩坐榻上,對於拔都在此並未有任何意外,聽他說完,只是點點頭,想了想,道:“明晚多注意府衙四周,看看他們有多少暗牌。不必驚動,怕只怕他們不肯一次都露出來,要有些耐心。”
“是”拔都應着,說完,擡頭看了他一眼,劉璋似有所感,霍然睜開眼睛,笑道:“什麼時候學會含蓄了,有話就說。”
拔都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略略有些尷尬,只是轉瞬又鄭重起來,沉聲道:“主公,我總有些不好的預感,是不是跟老爺子那邊聯繫下?總會多些把握。”
劉璋想了想,微微搖頭,道:“只怕來不及了。要想送消息回去,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出去,但明晚我就要跟他們會面,除非他們明天一早就準備,不然得了消息也是白着急。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讓顏良文丑二人帶一百人,先埋伏在軍營那邊,一旦
這邊有問題,先控制軍營。至於咱們這兒,料來能阻擋住你我的,這天下只怕不多。只要到時候,分派人手護住張鬆和法正二人就好了。”
拔都點點頭,劉璋想了想,再沒什麼紕漏,朝他微微頷首,拔都悄沒聲息的溜出房去,消失於另一間房中。
第二天,劉璋仍是帶着張鬆、法正二人在城中閒逛,只是面上似是時不時的露出些着急的神色,好像在等什麼人不到。到了午時,在酒肆中用過午飯,面上已是有些不耐和陰沉。
下午再沒出來,好似是發了脾氣,在客棧裡貓了一下午。傍晚時分,府衙那邊來人,恭請甄家少爺赴宴。劉璋才恢復滿面傲氣,踱着步走了出來。身邊仍是兩個童子,一般護衛散在四周,架子很大。
馬車一路而行,沿着粼粼水色而行,於市集的最北端的一處四層高樓前停住。
樓前任岐笑眯眯的站着,見馬車停了,帶着兩個人便幾步迎了上來,親自撩開車簾,對下來的劉璋笑道:“少玉公可算來了,看來我們卻是好運,你那邊接洽的倒是給了咱們個好機會,哈哈。”
劉璋苦笑搖頭,道:“對你們說是好消息,對我來說,卻實在不怎麼樣。越往後天氣越冷,真等進了西番,豈不要凍死人了?”
衆人大笑,任岐與他一邊往裡走,一邊給他介紹,左邊一人神情幹練,年約四十上下,正是當日一起協助劉焉入蜀的大豪,秦川賈龍。如今,官至綿竹從事。另一人個頭矮小,滿面笑容,給人極親近的感覺,叫沈彌。倒不在官場,只是任岐的朋友。
劉璋將身邊二小介紹了名字,卻並未多言其他。倆小狐狸機靈,任岐等人也未放在心上。幾人說笑着,並肩上了酒樓最高一層。
任岐定的房間在最北頭,三面開窗,放眼之處,外面就是靜靜流淌的岷江水,北面卻是穿城而過的馬邊河,而東面卻是一個極大的圍湖,乃是引外水而入注成。
此刻,華燈初上,三面水波粼粼,映着桫欏樹影和星星點點的燈火,猶如身處天上星河一般,端的一番妙境。
房間很大,靠近進門處卻有兩張極大的屏風延開,上面描繪着山川翠嶺,嶺間雲霧迷濛,合着周邊的景緻,更多出幾分清雅。
劉璋卻在一入房中,便心生感應,一股警兆升起。腳下微微一頓,目光在兩邊屏風上眯了眯,眼角餘光處,卻見任岐雖仍是滿面含笑,但眼中卻悄然滑過一道兇戾。
劉璋哈哈一笑,腳下不停,大步走到最裡面,當中而坐,讓兩小緊靠着自己,這才擡頭看向任岐,微笑道:“使君雖是地主,但今日卻是各位朋友來見我,不介意我喧賓奪主一次,做個主位吧。”
任岐面上笑容有些牽強,和賈龍、沈彌對望一眼,上前對面坐了,淡然道:“少玉公一定要坐,也由的你坐,咱們幾個都是隨意之人,只不過還有一人,卻是個xing子急的,他若來了,倒不知肯是不肯。”
劉璋雙眉一軒,哦了一聲笑道:“倒不知是哪位名士?”
任岐深深看他一眼,輕輕擊掌,門後燈光一暗,屏風處已是閃出一人,大踏步走了過來。隨着他前邁的步子,似乎帶着一股特殊韻律,讓人有種錯覺,便好像這人每一步都在跳躍,帶着無窮的爆發力,隨時都會撲上來一般。
“某,蜀郡甘寧是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