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彷彿化不開的墨。
車前沒有點燈籠,林雲嫣透過簾子看出去,只能看到邊上參辰的輪廓。
再往邊上去,是與墨色迭在一塊的樹影。
馬車靠着山道里側,而外側的崖壁很難用眼睛分辨出來。
林雲嫣想,他們是如此,上頭下來的馬車亦是如此。
爲了行駛平安,必定也會靠着裡側。
林雲嫣低聲交代參辰:“除了馬車,還有其他動靜嗎?”
參辰耳力好,分辨得清,他又仔細聽了下,道:“只一輛馬車,沒有別的了。”
林雲嫣應了聲“好”,又道:“攔下來。”
參辰問:“真是李渡嗎?”
林雲嫣的長睫顫了顫。
快要四更了,估摸着差不多是子正三刻,尋常人這時候哪裡會驅馬車下山?
再者,李渡若如蘇議說的,近些時日一直咳嗽未愈,他定是馬車出行。
“八九不離十。”林雲嫣道。
她來是賭運氣的,若是沒有堵到李渡,只能說運氣差了些。
參辰應了,迅速沿着山道、往上坡行了百步。
從聲音判斷,那馬車行得不算快,應當也是顧忌着天黑,不敢徹底跑起來。
但畢竟是下坡路,若不提前攔截,萬一衝撞到郡主的馬車,可就不妙了。
不多時,馬蹄與車輪滾動聲越來越清晰,視線裡卻沒有一丁半點的光亮,參辰懸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若是不相干的行人趕路,定會點火把燈籠。
參辰的夜視不錯,那輛馬車一出現在視野之中、他就看到了輪廓。
那廂車把式似乎並未發現此處站了一人,依舊小心翼翼架馬前行,等他看到人影時,下意識地勒住了繮繩。
不敢打彎、怕跌下山去,也不敢撞人、只吁吁大叫。
馬兒被勒住,擡起兩隻前蹄,險些剎不住。
參辰卻仗着身手出衆,偏過身子繞到車廂側面,手中拿着的幾根長長的樹枝插入車輪裡,卡着輪子無法順利轉動,車廂大搖大晃地停了下來。
此番動靜突如其來,饒是車把式有準備,也前撲着摔下車架,倒在路旁。
更別提車廂裡渾然不知的人了。
坐在最靠外的人摔出了車廂,大叫着沿着山道往下滾了好幾圈,還好沒有直接滾下崖去。
牛伯就站在山道上,見有人滾下來,拿竿子攔了攔。
攔住後,他湊到近前去看。
黑暗裡本就只能看個大概,這人又滾得鼻青臉腫,着實看不清楚。
唰的一聲。
火摺子亮了。
林雲嫣舉着過來,照亮了這人的臉。
雖是狼狽,她也認出了此人身份:“葉公公。”
葉公公起先還叫了兩聲痛,等滾得眼冒金星了,真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額頭破了,血流下來污了眼,看東西都朦朦的又帶着紅。
他本能地看向了唯一的亮着的火摺子,透過這點光、看到了舉着火摺子的人。
寧安郡主!
哪怕摔懵了,他也斷不會認錯寧安郡主這張臉!
只是、只是郡主爲什麼會在這裡?
葉公公張了張嘴,想大叫提醒主子,可他努力着都發不出聲音來。
反倒是提着他領子的牛伯,在林雲嫣確認了身份之後,二話不說把葉公公提坐起來,一手刀劈向後脖頸。
葉公公當即失去了意識。
牛伯沒有正兒八經練過身手,僅有的能耐就是劈手刀,再也做不了其他了。
他示意林雲嫣當心些,就要把葉公公提去靠山那一側,反正這人一時半會兒不會醒,要殺要砍也是之後的事。
眼下,還是要去看看其他人。
牛伯才把人拖了一半,就見不遠處有踉蹌人影。
“郡主!”他提醒道。
林雲嫣也看到了。
前頭,參辰正與那車把式交手。
葉公公摔下車滾遠了,裡頭的劉迅和李渡也沒討着好。
劉迅摔出了車廂,慌亂間伸手拖住了車架杆子纔沒有滾出去,李渡被劉迅攔了攔,撞作一團,也算是穩住了。
即便一時沒有看清四處狀況,李渡也曉得狀況不妙。
他被人堵上了。
顧不上痛,李渡扶着車架站穩,看向黑暗中的人:“你是……”
參辰勾了勾脣。
當真攔住了李渡!
同時,他也認出來了,坐在地上的那人正是劉迅。
劉迅摔得夠嗆,見對方只有一人,倒也壯着膽子看去。
“參、參辰?”他驚叫起來,“你是參辰!”
劉迅立刻就慌了。
今日本是李渡安排的局,哪怕半道出了差池,劉迅怕歸怕,卻也沒有窮途末路的感覺。
李渡還在,他劉迅怕甚?!
從車上摔下來,他也只是懵愣,別的情緒都沒有續上,直到看清楚攔車之人的這一刻,驚恐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劉迅與參辰打過的交道不多,但在他眼中,參辰就是徐簡。
他恨徐簡,亦怕徐簡。
徐簡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但凡有那麼丁點良心,能讓親弟弟流放,能讓親生父親一身功名皆毀?
落在徐簡手裡,他完蛋了!
即便,劉迅聽說了徐簡帶兵去了裕門關,此時此刻,他還是覺得,參辰在這裡、那徐簡就在這裡。
劉迅一叫,李渡也認出來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好好的局,又被攪了。
局能毀,他卻決不能被抓,此處只有參辰一人,他們人數佔優。
李渡喊了一聲“走”,全然不顧身體剛那下磕碰的痛,咬着牙沿着山道往下跑。
劉迅見狀,手忙腳亂跟上去,踉踉蹌蹌。
參辰自不會讓他們走脫,偏那車把式亦是習武之人,張牙舞爪地撲上來。
身體上的疼痛讓車把式紅了眼,舞着馬鞭,衝動着要與參辰同歸於盡。
只單打獨鬥,參辰贏他並不困難,只是要分心逃跑的李渡和劉迅,怕他們下去後傷着林雲嫣與牛伯。
兩者原本隔得就不遠,幾個回合下,便已經看到了彼此。
尤其是林雲嫣這一側,在看到動靜時,當即吹滅了火摺子。
她不可能舉着光照當活靶子。
可就算只是一瞬,李渡和劉迅已經看到了她。
兩人具是愣了一下。
參辰出現在這裡,是意外,也不算完全意外,畢竟是徐簡的親隨、功夫了得。
可寧安爲何會在這裡?
一個小丫頭片子,手無縛雞之力,就算寧安任性妄爲,參辰怎麼可能會答應讓她跟着來?
劉迅滿腦子都是“爲什麼”,腳下失了度,左腳拌右腳,摔了一個狗啃泥。
李渡哪裡會管他,依舊往前跑。
劉迅咬着牙想爬起來,忽然間、一個念頭劃過腦海。
可惜,太快了,快到他沒有抓住,只愣愣地看着黑暗裡模糊不清的影子。
雖抓不住,卻是本能地覺得危險,性命之憂,讓他不敢再爬起來,巴不得能縮到地裡去。
參辰沒有去管慌亂得手足無措的劉迅,用長劍纏住馬鞭,狠厲一抽。武器脫手,車把式又去抽胸前匕首,參辰擡起一腳踢過去。
沒有收着勁道,爲的就是速戰速決,他不能讓李渡威脅到郡主。
勢大力沉的一腳,許是直接傷了臟器,車把式一口血噴出來,再無力糾纏參辰。
夜風呼嘯,吹得樹林搖晃。
九月下旬的山風滿是寒意,迎面灌入口鼻,李渡幾乎又要捂着嘴咳嗽。
他勉強忍住了,心裡謀劃着脫身的辦法。
蘇議去了吉安鎮方向,王節回莊子去了,無論是誰都遠水救不了近火。
只靠兩條腿,他不可能跑得過參辰。
唯一能用的就是馬匹。
他們的馬車落在了身後,前頭是寧安的馬車。
把車架子從馬身上卸下來需要時間,他得抓住寧安,以寧安爲人質、讓車伕卸車。
李渡的思路很清晰。
先前他看到了寧安的位置,即便挪動過幾步、大體上也差不多,等離得近了、再看清楚些,必須一擊必中……
李渡不知道的是,林雲嫣也是這麼想的。
她站在山道上,一步都沒有動。
看着疾步跑過來的人影越來越近,她腦海裡的各種畫面也越來越清晰。
曾經,牛伯駕車在這山道上疾馳。
曾經,她和徐簡爲了擺脫追兵想盡了各種辦法。
曾經,他們比現在的李渡更狼狽!
她想到了那間院子,坍塌下來的屋頂,滾滾的濃煙,炙熱的火焰……
她聽見了陣陣的蟬鳴。
李渡已經近在眼前了,與林雲嫣不過四臂之遠。
勢在必得!
伸出手掌,李渡抓向林雲嫣的脖頸。
林雲嫣倏地擡起了右手,袖口直直對着李渡。
咻——
空氣被什麼東西劃破了。
李渡沒有反應過來,只曉得有什麼東西紮了他,力道極大,震得他控制不住身形、向後倒去。
下意識地,他收回了手掌,探向咽喉。
很涼,那東西很涼。
很燙,他的血滾燙。
李渡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不遠處的林雲嫣。
沒有徐簡在旁,甚至也不是參辰動手,寧安這樣的小丫頭片子爲什麼能……
李渡倒在了地上,看着黑沉沉的天,暗了、更暗了。
他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了。
大業未成,竟、竟然死在……
李渡一動不動,也再不可能動彈了。
林雲嫣放下了胳膊,面無表情看着,而後擡起眼簾、看向劉迅的方向。
劉迅已經傻了。
發生了什麼?
他只看到李渡撲向林雲嫣,結果壓根沒有碰着,李渡就倒下了。
這到底是……
林雲嫣這樣的弱女子,爲何……
“啊!”劉迅抱着頭大叫一聲。
先前沒有抓住的念頭,這一次再清明不過了。
他想起了法安寺,想起了知客僧與香客們的話,想起了那條長長的山道,想起了曾經被他否決過的可能性。
“是你!”劉迅驚恐萬分地看着林雲嫣,大喊道,“殺了耿保元的是你!”
林雲嫣哼笑了聲,走向劉迅:“是我又如何?”
“我……”劉迅語塞,說不下去。
報官?告訴殿下?
他現在這個處境,真是異想天開!
“我肯定不說出去。”劉迅認慫了。
林雲嫣連李渡都敢殺!
李渡是謀逆不假,但按理這等身份、抓回去交給聖上纔是正途,林雲嫣卻一箭封喉。
她明明可以直接射向李渡的腿或者胳膊、將人生擒的。
“我不說耿保元,我也不會說李渡怎麼死的,”劉迅哭着求饒,“你放過我吧,嫂子,你看在母親的份上放過我吧!我滾回曲州去,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林雲嫣抿了抿脣:“嫂子?你配這麼叫嗎?母親?你也就是落難時會想起母親來!”
劉迅還想說什麼,林雲嫣與參辰道:“斷了他的右腿!”
參辰面不改色,不問緣由,郡主怎麼吩咐就怎麼做。
長劍刺向劉迅的右腿,鮮血噴涌,他痛得嚎叫。
林雲嫣一瞬不瞬看着劉迅,雙眼含淚。
“有些事是註定會發生的。”她低聲呢喃着徐簡說過的話。
那是徐簡一次次努力得到的答案。
他避開了西涼人的長刀,征伐數年,卻還是傷了腿。
徐夫人曾與林雲嫣說過她的噩夢,夢裡,她都瘋了。
拿着剪子刺劉靖;滿頭白髮被徐簡護着奔逃;抱着雙親牌位倒在祠堂裡痛哭……
林雲嫣都記下了。
徐夫人說,徐簡揹着她一路逃,被團團包圍下、徐簡腿上捱了一刀,她看到豔紅的鮮血,也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劉迅。
她的小兒子就那麼看着,沒有幫她,也沒有幫徐簡。
那是夢,又不是夢。
是林雲嫣不曾走過的時光,卻是徐簡真切努力過的曾經。
林雲嫣咬住了脣,淚珠順着臉龐滑下來,她的心卻比任何時候都安靜。
倒在衚衕裡的人可以從陳東家變成李元發,那麼,斷腿的人又爲什麼只能是徐簡、而不能是劉迅呢?
本以爲今生再不會遇見劉迅此人,看在徐夫人份上,聖上判決後他們都沒有趕盡殺絕。
可劉迅又回來了,與李渡在一輛馬車上,看着林雲嫣手刃李渡。
那麼,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血債也血償!
“不留活口。”林雲嫣道。
參辰應下。
劉迅還在抱着右腿哀叫,聽到林雲嫣下令,頓時傻眼了。
林雲嫣已經傷了他的腿,竟然還要他的命?!
“毒婦!”他大叫道,“你……”
參辰兩步上前,捂住了劉迅的嘴。
很快,林雲嫣身後再無動靜。
她看了眼天色,與牛伯道:“我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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