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邵說完,殷切地等着父皇回覆,卻只在父皇的面上看到了些許遲疑與猶豫。
這讓李邵的心倏地,落了下去。
——父皇並不信任我。
這個念頭再一次迴旋在李邵的腦海裡,而此次的失落與不安,遠比上一次“比起我、父皇更信任徐簡”更讓李邵不舒服。
是。
他承認,那時候的自己的確有不少問題。
被李渡安插在身邊的馮嘗哄騙,給父皇添了許多麻煩。
而徐簡那時做事亦是獨斷,一心想要拿捏他,那他對徐簡排斥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因着兩方使勁,最後才弄成那麼一個結果。
分算責任,他李邵出差池,徐簡也沒對多少。
好在徐簡醒悟了,沒有再尋他的事,矛頭調轉對向了李渡,後頭的事就順起來了。
現在呢?
現在的他,白日上朝、觀政,夜裡回毓慶宮待着,偶爾出去,也是與恩榮伯府的表兄弟一起。
沒有結交不該結交的人,沒有再去過將軍坊,沒有再做過什麼能被御史指着鼻子罵的事。
說是洗心革面,也不算誇張吧?
但是,依舊沒有取信於父皇。
“你姑母說得在理,但你也太心急了些,”聖上放下手中筷子,道,“你是皇子,身邊有人跟着、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曹公公不還整天跟着朕嗎?”
李邵抿了抿脣,心說,這兩人能混作一談?
聖上又道:“你要不想高公公跟着,那你自己說,誰鞍前馬後替你跑腿安排?”
李邵本就是被德榮長公主幾句話挑動了情緒,哪裡想過這麼細?
聖上一問,他不由便愣了下。
是啊,換誰呢?
毓慶宮裡還有什麼人能用呢?
見李邵被說服了些,聖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要真有這份心,過些時日吧。”
李邵不傻。
知道“過些時日”就是個託詞。
“過些時日,”他嘀咕道,“等班師回朝了,少個高公公,也會多一個徐簡。”
聖上就坐在他邊上,聽了幾個詞,也猜得到他在抱怨什麼。
估摸了下時辰,聖上道:“時候不早了,邵兒先回兵部去吧。”
李邵聞言,問:“父皇呢?”
“朕再陪皇太后坐一會兒,你先去吧,”聖上說着,又對林雲嫣道,“寧安送他出去。”
林雲嫣應下。
李邵似是還在爲聖上的拒絕而低落。
站在廊下,他低聲問道:“你怎麼看?”
林雲嫣垂着眼,不偏不倚搬出一段舊話來:“殿下還記得國公爺曾跟您說過的嗎?廢太子後,您想要取得聖上與朝臣的信賴、東山再起,這是一段很長的路,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您總不能現在就着急上了吧?”
李邵睨了她一眼,頷首算作示意,擡步往外走了。
林雲嫣轉身往殿內走。
聖上讓她送李邵,其實是讓她迴避的意思。
依林雲嫣早前習慣,此刻定是去自己那偏殿歇着,待皇太后使人來喚她再回去,不過今日……
林雲嫣選擇裝傻,她得聽聽聖上要同皇太后、德榮長公主說什麼。
果不其然,人到落地罩旁,就見帷幔落了大半,隔斷兩間。
小於公公從裡頭退出來,見林雲嫣回來,眼中透出一絲意外,很快又無聲地衝她搖了搖頭。
林雲嫣點頭表示會意,不往前走,亦沒有退,只靜靜與他一道排排站。
內殿,只留了王嬤嬤陪侍。
聖上看着德榮,直接道:“你平日從不管邵兒事情,德榮,你在想什麼?”
“我能想什麼?”長公主反問,“我想的是大順,想的是我們李家,想的是六哥、你把所有寶都押在邵兒身上,他到底行還是不行。”
聖上沉聲道:“那也不能說就讓朕把他身邊人都撤了吧?”
“六哥在怕什麼?”德榮長公主坐直了身體,語氣倔強,“今日既說到這兒了,我就乾脆說到底。
忠言逆耳,恐怕不怎麼好聽,但我知道六哥明事理,我一片赤誠、六哥不會真跟我計較。
哪怕我說錯了什麼,六哥看在我生辰的份上,就當我吃多了酒、胡言亂語了吧。”
聖上聞言,嘆道:“你不添這麼一堆,朕難道就會跟你計較了嗎?”
“六哥偏寵邵兒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想要讓邵兒承繼皇位、那就是整個李家的事,”德榮長公主道,“我先前與母后也提過,對我來說、哪個侄兒都一樣,我沒有多少親疏區別。
真要深論,我與六嫂還親一點。
邵兒若是個能擔得起江山的,我喜聞樂見。大順江山平順、百姓富足,我老了都能遊山玩水。
可他要是不改改他的缺點短處,往後弄得烏煙瘴氣……
六哥,我生是公主,這輩子就沒過過一天不好的日子,我不想有朝一日、看着樓塌了。”
“德榮,”皇太后嗔了她一眼,緩和了下氣氛,“說邵兒身邊用人呢,別扯那麼遠。”
“行,說近的,”德榮長公主道,“六哥,你要真信他,你至於讓人嚴防死守嗎?還不就是怕邵兒又給你弄出些事情來,再來一兩次,您都護不住他。”
聖上道:“防患於未然,有什麼不對?”
“防患於未然,那六哥乾脆別指着邵兒了,換個更安穩的吧,”德榮長公主撇了撇嘴,“不想換,對吧?可防能防多久?
現在你的聖上、是他父皇,您自然能大包大攬,以後呢?對了,以後是以後,六哥盼着他繼續進步、繼續改呢。
可六哥看到邵兒剛纔那神色沒有?他很失望。
他認爲他改正許多,但六哥你對他依舊嚴防死守,你在否定他。”
聖上眉頭皺了皺。
“六哥你也不想一直打擊邵兒吧?犯錯了罰、進步了獎,”德榮長公主道,“我倒是認爲,這是給邵兒機會,也是給六哥你自己的機會。他若一路向好,皆大歡喜,他若本性難移,六哥,你也就歇了硬把他往龍椅上按的心了吧,你也不想因爲邵兒無狀、最後連累了六嫂名聲吧?”
聖上面色發沉。
皇太后看在眼中,心裡長長一嘆。
德榮的話有道理嗎?
全是道理。
卻不是這個節骨眼上該說的道理。
以德榮的性情,不該不清楚這一點,偏就藉着生辰全說出來了。要說德榮存了些別樣心思,或許是,或許不是,但她就是站住了這個“理”字。
轉了轉心思,皇太后與德榮道:“你這叫什麼?拔苗助長。”
“苗什麼呀!”長公主唉了一聲,“又不是七八歲,多大的人了。”
“你纔是多大的人了,吃多了酒就什麼話都說,”皇太后道,“哀家讓廚房給你送醒酒湯來,你等下休息一會兒醒醒神,還有夜裡少喝點,別又吃醉了。”
絮絮叨叨的幾句話,先前的緊張氣氛漸漸化開,又歸於家常。
小於公公去取醒酒湯,林雲嫣也趁機往外走,在廊下站了,思考德榮長公主的話。
長公主的心思,不外乎就這麼幾種。
一是如她自己所說,就是見不得李邵不端正,今日建言,是提醒,也是嘗試,本身是一種善意。
另一種,就是惡意的了。
高公公跟得太緊了,有他在,李邵行動受限,想謀算李邵什麼、自然也被限制住了。
因此,長公主藉着自己生辰,知道哪怕話說得直一些,聖上也不會與她計較。
以退爲進。
這一招,徐簡之前也用過。
當然,再往下細分,也就是與李渡有關或是無關兩種了。
下意識地,林雲嫣捻了捻手指。
這是父親在思考時常有的動作,不知道何時,她亦學了來。
先前,林雲嫣就和徐簡討論過德榮長公主此人,上一輩子,長公主疑似喪而不發,她的死究竟與李渡、李邵有怎樣的關聯?
是長公主見不得李邵胡作非爲、想要阻止,因而遇害,還是她本就與李渡是一夥的,只因利益分配談不攏而身死,如今依舊沒有能坐實的證據。
只觀此刻,長公主的意圖還算清晰。
她想看看沒有人時時刻刻緊盯着,李邵身邊到底會發生什麼,會不會故態萌發。
或許,她準備了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準備。
畢竟,還有一個李渡。
長公主可能是李渡的先頭兵,也可能是隔山觀虎鬥,借李渡的手而已。
無論是哪一種,林雲嫣想,對於她自己而言,她得再隔一層山。
平心而論,一口吃不成胖子。
先穩定裕門、再揪出李渡、最後纔是讓李邵翻不了身,如此順着來最是穩妥,但顯然,事情不能全如她與徐簡的意。
三者千絲萬縷地纏繞在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
那麼,德榮長公主今日這番話的目的,其實也是與林雲嫣不謀而合了。
拿李邵當餌,放長線,釣李渡。
真出了什麼問題,被追究的也是長公主,與林雲嫣沒有關係。
小於公公回來了,往裡頭送了醒酒湯。
聖上一口飲了,提振了下精神,與長公主道:“德榮,你是公主、長公主,以後活得比朕久,就是大長公主,一輩子隨順富貴,老了自然遊山玩水。父皇當年對你的期望就是與駙馬好好過日子,朕現在也一樣。”
德榮長公主捧着醒酒湯,垂着的鳳眼直接擡了起來:“六哥這話我不愛聽。
我就知道,二哥那天胡說八道、拖我下水!
二哥想謀反是他的事,與我渾然不相干,誰坐龍椅都是我親哥,我憑什麼要幫他不幫你?
我們三人也沒有誰是一個母妃生養的,我瘋了去尋死?
六哥不用警示我,我想求安穩纔會點一點邵兒,真要坑他、辦法多得是。”
聖上深深看了德榮長公主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與皇太后示意後從裡頭走出來。
出了大殿,往邊上看去,見林雲嫣站在廊下出神,聖上喚了聲:“寧安。”
林雲嫣聞聲,走過去問:“您要回御書房了嗎?”
“是啊,說起來,”聖上清了清嗓子,“恩榮伯府那事,朕還沒有當面與你道謝。”
“我也是運氣好才發現的,”林雲嫣想了想,又問,“可是好像沒有完全擋住風言風語,您看,長公主也多少聽說了些……”
聖上無奈笑了下:“既然是編排出來針對邵兒的,又怎麼可能全堵住呢?你扣的那人有另外交代什麼嗎?”
林雲嫣搖頭。
龐楓畫的簡老爺已經送去了衙門,通緝畫像往各州府發去。
而他臨摹的字體很雜,聽父親的意思,會全部整理後呈送聖上。
送走了聖駕,林雲嫣回到內殿。
宮人們忙着撤桌,皇太后坐在羅漢牀邊,神色上看不出端倪。
德榮長公主橫臥榻上醒酒,慵懶極了。
林雲嫣暗忖,那天大張旗鼓地搜查三圓衚衕,消息自會傳到李渡耳朵裡。
李渡的流言佈局被她先一步毀了,勢必會有後續動作。
林雲嫣在等那個動作,只是沒想到,等來的會是德榮長公主。
長公主真與李渡結盟了?
還是長公主身邊也有李渡的暗子?
如王六年一般,看起來是長公主想借李渡的刀,其實是李渡算計了長公主。
德榮長公主小憩了一刻鐘,起身出宮。
皇太后靠着引枕,閉目養神,嘴上與林雲嫣道:“她今兒鋒芒畢露。”
“您怎麼想?”林雲嫣問。
“要說的話,哀家早前都跟她說了,領悟多少,看她自己,”皇太后的聲音冷了下來,“鬧吧,想鬧的都鬧,趁着哀家還有口氣,鬧個明明白白。”
鬧出一個結果來,她走的那刻也有數。
好過藏着掖着,都等她閉眼後發作起來,她在地底下有心無力。
另一廂,在兵部衙門的李邵心不在焉。
他其實並不在意德榮姑母說什麼,他介意的始終是父皇的態度。
原本以爲幾年、十幾年的復起路也不是走不得,今日才發現,太長了,若不能儘快取信於父皇,萬一中間再出什麼岔子呢?
他得趕緊做些什麼,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像模像樣。
這個想法縈繞在腦海裡,直到他回到毓慶宮,看到那座落地插屏時,忽然閃過零星幾個念頭。
母后。
是了,母后是他最大的仰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