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掌紋是最多變數的特徵

檢察院白漆藍字的車子消失在視線中,桔年收手,微微挑起一角的窗簾便垂了下來。

唐業將身子蜷在他那張單人沙發裡,他的房子跟他的人一樣,彷彿也有了種劫後餘生的混亂。滕雲離開後,四處已是一片狼藉,再經過韓述他們的一番搜索,就真的如同風暴過境一般。

現在,一切總算歸於寧靜,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寧靜必然只是暫的,可是喘口氣的時間是多麼寶貴。唐業也聽到厚重的窗簾從她手中落下的輕微的響動,忽然之間,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個太對於安靜的女人。感激?感嘆?或者他角她一個解釋,可他就是無從開口,他墜入的一團亂麻般的局裡,如何能從頭說起。

然而,這個時候桔年已經在廚房走了個往返,她朝唐業走來,毫無障礙地越過角度傾斜的茶几、越過散落一地的書籍紙片,駐足在唐業的身邊,微微的俯身。

唐業以爲她至少會問一句“爲什麼?”

可她只是說:“粥熬好了,你喝一點吧。”

幾分鐘前,她剛剛目睹了義正嚴辭的檢察院人員對他家毫不留情的一番搜查,同樣也是幾分鐘前,他看着她不得不與糾纏清的那個人尷尬地狹路相逢。在這一片顛覆的混亂中,她有太多的話可以說,她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可她卻像是在最最安祥的午後,若無其事地端也了精心熬就的一碗粥。

唐業愣了一會,雙手接過她遞來的碗。粥已經有些涼了。

“桔年,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唐業低聲說道。

“不,你是知道的。”

唐募然擡起頭看着立在他身畔的人,桔年背對着窗戶的方向,他甚至一時間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而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淡如沉寂的湖水,就像心平氣和地陳述一個大家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唐業,你知道我會來的,也許你還知道滕雲會來,韓述會來……太多的巧合。這樣的結果是你想要的嗎?”

唐業一口氣提了上來,就這麼憋在胸口,他沉默。

“你還是顧及滕先生的,我想我能理解。可是韓述的脾氣……難道你就不怕讓事情變得更糟?”

“桔年,你相信我,已經沒有更糟的餘地了。也許我遲早逃過,可至少還能換回一些時間。”

“你是需要時間,還是需要用時間安排那些錢?”桔年覺得自己不能夠理解,爲什麼竟連唐業這樣的人也會爲了那些不該屬於自己的錢鋌而走險。

你可以鄙視我,我也常常問自己,怎麼就走到了今天。以前我看不起我那個跳樓的同事王國華,爲了那一點蠅頭小利甘願爲人操控,但是後來我才知道,當你處在那個位置,但凡有一絲機會,就有太多沒有法子的事。王國華爲的是他兒子的將來,而我比他更醜陋。”

“有人知道了你和滕雲的事?”

唐業的手無意識地在沙發扶手上握緊又鬆開,最後他點了點頭,“我痛恨那種見不得光的齷齪,可是我偏偏掙不開。最天真的是,我曾想過只要我有了一筆錢,就可以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其實我要的並不多……一步錯,步步錯。”

“可你背上了全部的黑鍋?”桔年說出這個意料中的結果,平靜到有些悲哀。

“我早該起到有這一天。可滕雲他還可以有選擇。”

“你們約好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到得了,你覺得這樣就是爲他好?”桔年莫名的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經在她身邊的那個男孩,他也說過:“桔年,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結果他走了,她獨自一個人,他永遠不知道,她渴望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唐業說:“桔年你明白嗎,我跟滕雲不可能到得了要去的地方,即使沒有這些事,一樣不可能。曾經說要一起走,是我太傻,我忘了我是個再世俗懦弱不過的一個人,遇到挫折,會想要放棄,我已經累了。”

桔年忽然問:“你難道從業都沒有想過,像韓述說的那樣,說出實情,讓一切真相大白,讓那些真正貪婪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唐業低頭笑了一聲,“沒有用的,桔年,你知道螳臂當車的感覺嗎。就連韓述,他遲早也會明白,那隻不過是徒勞。”

桔年沒有再說話,所有草芥自以爲是的堅韌在強者面前其實是不堪一擊,更何況,在冥冥之中不動神色等待着看笑話的,還有真正強悍的命運。

許久,她才聽到唐業說了一聲,“對不起。”

桔年嘆了口氣,“粥徹底地涼了,你真的不要喝嗎?”

唐業一聲不吭地去喝那碗冷卻了的白粥,忽然,他放在手中的碗,抓住了身畔桔年的一隻手,就像抓住溺水前最後的一根稻草,就連聲音中都帶着幾分自己都不確定的希翼。

他說:“桔年,如果,我說的是如果,我過得了這一劫,那麼我們就在一起。誰都不爲,只爲了我們自己好好的生活。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給你和非明一個家。”

桔年怔了一下,滿臉通紅地閃躲。

唐業慢慢鬆開了她的手,像從一場方生的夢境中轉醒過來,苦笑了一下,頗有些自己解嘲的意味:“其實你可以答應我的,就當安慰我,因爲我躲得過的可能性實在太小。”

桔年在他的手撤離之前重新抓住他,翻過他的手掌,蹲下來看着他的掌心。

金星丘佈滿羅網,感情線中斷,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掌紋暗示,她沉住氣,再細細往下端詳。唐業的手薄薄地青筋浮現,命運線起自太陰丘,終於下方,且由許多小線組成,中途有支線,書上說,這樣掌紋的人一生起伏,命運最是變幻不定,好在生命線雖然頗有曲折,但尚算明朗深長,她隱約記得這意味着什麼。

桔年合上他的手。“我是個迷信的人,你的掌紋告訴我,你一定會逢凶化吉。”

“會麼?”唐業自己都不能相信。

桔年說:“當然會,因爲我等着你的‘如果’。”——

轉院通知果然很快下來了,這已經是身體每況日下的非明最後的機會。桔年沒敢有一絲拖延,處理好必要的手續,當日就帶着非明轉到了第一人民醫院。

轉院的過程非常順利,非明入住第一人民醫院的首日,該院的專家組就對她的病進行了會診和系統的全面檢查。因爲知道非明不是一時片刻可以出院的,醫院裡還有一場持久戰要打,桔年準備了不少東西,平鳳也特意趕過來幫忙。

韓述走出電梯的時候,就正好看到兩個女人滿頭大汗地擡着一個大箱子從一側的步行梯上來。

請問你們知道電梯這個東西已經進入人類文明社會整整一百五十年了嗎?”韓述手裡還抱着自己從院裡帶出來準備拿回家的“作業”,百思不得其解地問。

平鳳跟他沒有打過交道,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桔年則是累的臉紅撲撲地解釋道:“上來的電梯很多坐輪椅的病人,反正只是三樓,我想還是不要跟別人擠了。”

她說完,又跟平鳳兩人聚精會神地朝目標病房前進。

韓述氣結,跟在她們後頭走了兩步,實在受不了了才提醒道:“嘿,麻煩你們,假裝一下你們知道這裡還有個男人。”

他這麼一說,前邊走着的兩個人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東西,停了下來。

桔年用手在額頭上拭了一反,大冬天的,上面都是汗,她嘴裡卻還客氣着,“不用了。”

韓述說:“我不想跟你這種太古時代的女人爭論。”

桔年猶豫了一下。“太古時代根本就沒有女人,只有藻類和海綿。”

韓述死死盯着她幾秒,然後,他毅然擠開了她,手裡的文件袋就那麼不管不顧地往她身上一塞,“懶得跟你說,拿着。”

牛皮紙文件袋過去的方位正好是桔年的胸口,雖然隔着好幾層衣物,粹不及防之下,還是讓桔年一陣尷尬,手一個遲疑,堪堪只抱住文件袋一角,那朝下的口子未封得嚴實,嘩啦啦的灑下了好幾頁,她趕緊蹲下來撿。

韓述“嘖”了一聲,“再多看你幾眼,我真的也要跟你一樣退化成藻類和海綿。”

“那……如果我在二疊紀,你就在震旦紀。”

“什麼意思?”

桔年擡起頭來,用手比了一段很多的距離,小聲說:“同是藻類和海綿,也可以隔着幾億年。”

說話間,那些散落的紙張已收拾泰半,唯獨有一頁被始終沒有摻和的平鳳撿起來,那上面貼着是一張幾個人的合照,奇怪的是,平鳳看得很仔細。

韓述咳了一聲,平鳳才如夢初醒地將照片遞還到桔年手中。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韓述客套地問道。

“照片裡的人是……”

“你認識照片裡的某個人?”韓述不動聲色地驚訝着。他眼尖,平鳳這個人雖然以前沒有見過但他可以猜到幾分來歷,當着桔年的面,他是客氣的,然而不管願不願意承認,人其實還是分三五九等的,照片裡的人和看照片的人,着實不應該是一路。

平鳳勾起描畫精細的紅脣巧笑倩兮:“我怎麼會認識,隨便問問罷了。”

韓述倒也沒有繼續往下追問,他叮囑桔年道:“我的東西可要拿好了。”俯身就去擡那個紙箱。

他起初想是沒料到會有那麼沉,剛施力的時候漫不經心,差點沒扛起來,晃了一下才站穩,嘀咕了一句:“你把震旦紀的石頭都運過來了?”

好不容易到了非明的新病房,幾人進去,護士正給非明打點滴。一段時間的住院治療後,非明雙手的手背佈滿針眼,基本上已經沒有靜脈注射落針的地方,護士忙活了半天,最後從她左手內側手腕將針紮了進去。

手腕內側是人全身上下皮膚最是細膩的地方之一,桔年想像得到那麼粗的一根針紮下去該有多疼,落針的時候她撇開了頭去,不忍再看,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個關節都繃得緊緊的。非明卻一聲都沒吭,她躺在牀上,看着護士的動作,彷彿被擺弄着的是別人的手,視線不經意掃到韓述,蒼白的一張笑臉上才綻出了一個笑顏。疼痛也是一種會習慣的東西。

等到護士離開,韓述坐到非明身邊,說:“韓述叔叔小時候最怕打針,一點也比不上非明堅強,好孩子,再忍耐一段時間,病好了韓述叔叔帶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非明卻說:“韓述叔叔,你看上去瘦了,跟我姑姑一樣。”

話間落下,桔年那邊有了輕微的動靜,韓述回過頭,桔年已經背對着他們整理東西。

韓述繼續哄着非明,“那是因爲韓述叔叔和姑姑擔心非明啊。等你好了,我們也會胖起來的。”

他鼓着腮幫,想逗得非明開心一點。

非明閉上了眼睛,呼吸急而淺,就在大家都以爲她睡着的時候,好喃喃地問了句:“姑姑,韓述叔叔,你們真的喜歡我嗎?”

桔年沒有轉過頭來,聲調也有些奇怪,“這還用問嗎,傻孩子。”

可非明還在問,問得不依不饒:“那你們爲什麼喜歡我呢?”

“因爲你是最可愛的小女孩啊,我們怎麼會不喜歡你?”韓述笑着說。

“姑姑呢?”

桔年回過頭來,也試着擠出了笑容:“因爲你是姑姑最親的人啊。”

非明點了點頭,桔年和韓述卻不約而同地從那張被病魔折磨得無比清瘦的臉蛋上看到了小小的失望,雖然非明再也沒有說什麼。他們毫不懷疑自己對這個女孩發自內心的喜愛,他們願意摘下天上的星星讓她開心,讓她的病好起來,但他們同樣也不知道,究竟這孩子追尋的是怎樣的一個答案。

非明睡熟了,她陷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漫長。好多次,她得太久,手腳冰涼,這會讓一旁守候的桔年油生出最可怕的念頭。原本還重重顧及的桔年開始無比的渴盼一場手術。必須要有那麼一場手術來爲她留住非明,哪怕手術會留下遺憾,至少孩子還在身邊,她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韓述看着長久坐在非明身畔,泥塑一樣的桔年,彷彿她的生機也在隨着非明一點點地減弱。他也想用言語來給桔年慰藉,可她是個心如明鏡般的人,太容易識穿他善意的謊言,然而擁抱她,她會退卻。

“那天的粥味道怎麼樣?”他突兀地冒出這個一個話題。

“嗯?”

“我以爲你會跟我一塊離開。”

“他病了。韓述,其實那天的事我挺感激你的。”

“切。”韓述不自在的嗤笑一聲,平鳳出去打開水,單間的病房裡只剩下他們和昏睡中的非明。末了,他惶惶然地問:“要是……我是我病人,你會給我煮一碗粥嗎?”

“爲什麼就連生病你也要摻和?”桔年理解不了公子哥兒的想法。

韓述悻悻的。他不是犯傻,而是真正有過這樣的念頭,有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嫉妒巫雨的殘缺,因爲巫雨的病,桔年永遠都在疼惜他,永遠放不下他。非明得到桔年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無話可說,然而就連唐業,也病懨懨地贏得了她的憐憫。他錯在太健康,從小到大,最嚴重的毛病也不過是場重感冒。那天桔年可憐兮兮爲唐業求情的樣子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一再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同情——可同情他又何嘗得到過?

“我們走後,你和唐業就繼續喝粥?”這樣的試探多麼拙劣。

桔年看了他一眼,“嗯,我給他看了看手相。”

“那你也給我看看。”韓述頓時來勁了,死乞白賴地朝她攤開手。

“你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嗎?”桔年想當然地懷疑他的動機。

而韓述仍是眼巴巴地伸過手去。那是一雙年輕男人的手,乾淨、白皙,指節修長,沒有醜陋的繭子,剛纔搬過重物的紅色痕跡仍烙在上邊,桔年還知道,此時看不到的手背,還有被筷子抽過的傷。

“就給我看看吧,隨便看看也行啊。”

桔年受不了,湊過去看了一眼,毫無意外漂亮的掌紋。韓述的掌心的成功線始於命運線,一路筆直修長的延伸,成就、財富和聲望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太難得到的東西。十寧文出現在無名指的下方,貴人提攜、春風得意。命運線清晰,伴有副線,百事順遂,偶爾小挫折也無傷大雅。智慧線橫穿掌心,聰明但過於自負。

“你的掌紋很好,基本上都跟你的現狀很吻合的。”桔年敷衍着說。

“掌紋也說我求而不得嗎?”韓述咬了咬自己的下脣,厚着臉皮問道。

“不會啊,你看你的生命線,這是事事順遂的象徵。”

“那還是不準。”韓述有些悵然。

“都說了是看着玩的。”桔年見狀正好推脫,起身說:“我去看看平鳳走到哪去了。”

韓述哪裡肯依,耍橫地一把揪住她,“你根本沒有仔細看。隔得那麼遠,你連我的手都沒碰到,未免太不專業了。”

桔年怕他鬧,猶豫了一會,戰戰兢兢地捏起他的一丁點指尖,他揪着的另一隻手才總算鬆了下來。

“看啊。我就想聽唯心主義的詭辯。”

他說得理直氣壯,手心卻開始冒汗,她拈住的那幾毫米肌膚,火燒似的,也不知道誰在抖。

“呃,事業有小波折,總的來說還是順利,你看你的成功線這裡……”

“咳咳,看感情,看感情!”

“等一會,我看看啊,中指下怎麼有等高線……”

“等高線怎麼了?”

“同,同性戀。”

“胡說八道!”韓述一聽頓時炸了,本想甩手而去,可畢竟捨不得。按奈着,警告道:“看清楚一點,少說廢話,誰是誰不是大家心裡有數。”

“別抖啊,我看錯了,那是結婚線,唉,你別抖了,一抖什麼都看不見了。”

“抖又怎麼了?”

“伸出手要是一直抖,書上說,說……不及格。”

“什麼不及格?”韓述一臉納悶。

桔年很快地轉移了話題,“感情線起點附近有不少支線,經歷豐富。”

“你看主線不就行了!”

“主線有斷續,喜怒無常,任性,波瀾不斷;幾條細紋疊在一起,會錯意;智慧線跟感情分得太開……”

她絮絮地說着,最後也不知道韓述聽進去了沒有,只覺得自己和他的手上全都是汗,那些交纏的紋路漸漸地也模糊成一團。

也許他最後還是聽了,翻過手來去抓她的,交接處太滑膩,堪堪抓住了食指和無名指的前兩個指節,她就再也掙不脫了。

“你直接說那一條線是你?”

她抽了抽手,沒有用,那些碎碎的頭髮又汗溼在臉上。

蘇東坡寫花蕊夫人:“冰肌玉滑,自清涼無汗。”桔年卻最是汗腺發達。許多年來,韓述再沒有像此時離她那麼近。他和她的指尖纏在一起,他不放。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他那麼緊緊地交貼着她的背,兩人都是溼漉漉的,水洗過一般,他也是不放。那時他埋首在她的頸窩,潮熱溫暖的味道,事後他反覆迴避,反覆想起,延綿成後來他心底描繪慾望的唯一期象,他每次情動的起端。

桔年的臉卻由原來的通紅轉爲煞白,那麼黏稠的感覺在她的記憶裡如此不潔,讓她幾乎艱於呼吸。

她說:“韓述,你先放開,手相本來就是最多變數的一種特徵。”

他頭昏腦熱,哪裡聽得進去。直到病房的門被人剋制的敲響了三下。

第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孫瑾齡站在門口,“謝非明的家屬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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