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姑姑,你不喜歡韓述叔叔嗎?”

“嗯……啊?”

桔年推着購物車走在超市琳琅滿目的貨架之間,絞盡腦汁地在想,自己出門前明明記得一定要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廚房清潔劑?還是洗碗布?尾隨在身後的非明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問話,讓心不在焉的她一時間愣是沒反應過來。

“我是問,你是不是不喜歡韓述叔叔啊,姑。”非明提了提書包的揹帶,加快步子與桔年一道扶着購物車,不依不饒地又問了一遍。非明的個子長得很快,幾乎跟桔年的肩等高了,桔年左顧右盼了一陣,發現對於一些難搞的問題,現在是越來越難搪塞過去了。

“韓述叔叔啊……沒有啊,怎麼會呢?”桔年否認着,低頭看購物車時才知道,非明趁着她走神,不知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往車裡放了好些又貴又沒營養的垃圾食品。她搖着頭,又把它們逐一歸位,給放了回去。

非明死死抱住最後一盒巧克力,嘴也不休息。“你騙人,我覺得你不喜歡韓述叔叔。”

桔年看了非明一眼,“他跟你說的?”

非明起初點頭,接着又一個勁地搖頭:“韓述叔叔老跟我問起你,你從來都沒跟我提過他。”

桔年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解釋清楚自己和韓述的關係,她只是說:“姑姑和韓述叔叔是過去認識的,很久很久沒來往了。再說,姑姑喜歡非明,韓述叔叔也喜歡非明,這不就行了。”

“那你既然不討厭韓述叔叔,就是喜歡韓述叔叔了?”非明問得天真。

桔年心中下了決心,以後不能再讓孩子看那麼多的電視劇了。“不是不喜歡不等於就是喜歡。”她耐着性子解釋,然後發現說出來繞得自己都頭暈。

“那還是韓述叔叔說對了,你不喜歡他。”非明撅着嘴,“難怪他最近都不來接我,也不怎麼帶我去玩了。”

桔年聽着這話,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她不知道韓述爲什麼要對一個孩子說這些話,但是最近確實很少看到他的車來接送非明。其實這未嘗不是件好事,也不枉那天她說了那一大番話和流過的眼淚。桔年早已過了爲往事流淚的階段,她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麼了,韓述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長眠於地底安息的往事都得防着他冷不丁地炸個底朝天。好在他過去只是一時想不通,想通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大家各就各位,相安無事,她的生活也將恢復波瀾不驚。

“年底了,大家都忙,你們你還忙着排練學校迎春晚會呢,韓述叔叔也忙着工作啊。”她安慰着非明。

非明撓了撓頭,可憐兮兮地問:“姑姑,韓述叔叔真不是我爸爸嗎?”

這孩子其實是聰明的,無需等到桔年搖頭,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接觸,她隱約也感覺到了,韓叔叔對她雖好,不過,是她親生父親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盼望着自己喜歡的大人跟自己有另一層的親密關係。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不能做我姑夫嗎?”

桔年一本正經地說:“小孩子管大人的事,胡亂做媒,就會像電視裡的媒婆一樣,嘴角長出顆大黑痣。”

愛漂亮的非明趕緊捂住嘴巴,聲音透過指縫含含糊糊地:“我長大了自己嫁給韓述叔叔去。”

“那你可得從現在開始少吃些巧克力。”桔年感到有些好笑,順勢把非明手裡的東西放回了貨架。

“反正我長大後要嫁很多很多的人,纔不會像姑姑你這樣。”

桔年含笑,也不再跟孩子理論。11歲的女孩,就已經知道孤伶伶地活着是一種罪。可她已經慣了。

那天,桔年聽懂了唐業有些突然的暗示,可是她並沒有給予迴應。透過唐業車子的擋風玻璃,她看着天空從烏蘭轉成淡青,然後讓他把車停在了離家有一站公車之遙的路口,揮手道別。拋卻唐業某方面的“特殊”,他委實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可是那又怎麼樣,即使他徹頭徹尾只喜歡女人,世界上好的人和物那麼多,難倒她是珍品博物館?

非明在幾天後的學校迎春晚會上擔崗一個舞蹈的領舞,那舞蹈桔年是很熟悉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她還記得那一次,自己牽錯了一個小矮人的手。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變得滄桑,只有童話永遠不老。

非明當然是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舞臺服裝是學校老師統一安排的,可是她非讓桔年給她買漂亮一些的小發卡,演出那天別在頭上,亮閃閃的,多好看啊。

賣女孩飾物的小貨架在收銀臺的附近。非明埋頭挑選着,五顏六色的髮卡,她覺得每一個都漂亮,不知道如何取捨。正想央求姑姑給多買幾個,擡起頭才發現姑姑不知道看見什麼,又走神了。

非明沿着姑姑的視線看過去,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收銀臺而已,沒什麼好看的——不不不,等待買單的那個阿姨長得真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最吸引非明的是,那個阿姨身後的購物車上的東西堆成成了一座小山,裡面有很多她看着卻從來不敢買的東西。

同一番情景,看在桔年眼裡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見過陳潔潔了,已爲人妻人母的陳潔潔相對過去而言豐腴了些,皮膚更顯得白皙了,衣着考究,風姿不減當年,即使是在人來人往的超市裡,她也是能在第一眼從人堆裡跳出來的亮色。

前面的人正在結賬,陳潔潔也不着急,笑着回頭跟保姆模樣的婦女懷裡抱着的嬰兒逗趣。她的樣貌沒怎麼變,變的是眼神。曾經閨秀面孔下的不安分,變做了少婦的平和。她一直很幸運,少年時得到了悸動的愛,成年後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一段經歷,她品嚐無悔的過程,別人收穫難言的結果,即使是這結果,也還帶着永遠抹不去的她的印記。

桔年得承認,自己並不是從來都沒有羨慕過她的。

這時,一個跟陳潔潔年紀相仿的男人從另一端捧着好些零食走到她們身邊,將那些零食搭積木似地壘在已經快放不下東西的購物車上。

“你是來搶劫超市的?”桔年聽見陳潔潔笑着對男人打趣。

那男人也是跟她一般樣貌出衆,看上去便是一雙登對的壁人。他好像說了句話,桔年沒聽清,只見陳潔潔“格格”地笑了起來,保姆懷裡的孩子也跟着手舞足蹈。

“姑姑,我到底能買幾個髮卡?”一旁的非明沒了耐性,扯着姑姑的袖子問道。

“嗯?”桔年回神的瞬間,卻發現一直扭頭與丈夫兒子相對的陳潔潔視線不期然間掃了過來,桔年下意識地一驚,然而那視線毫無反應地掠過,陳潔潔又轉而低頭去看丈夫剛拿過來的零食。

她靜靜地看了好幾秒,才緩緩放下手裡的東西,極其猶疑地轉身,這一次,她凝視桔年,又轉向非明,眼裡漸漸涌起的不敢置信和震驚讓桔年擔心她下一分鐘就因承載不了那麼多的情緒而做出什麼驚人之舉。畢竟是那麼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那是另外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子。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在專心致志地對着超市的小鏡子比劃,究竟哪一對髮卡讓她帶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無暇去留意大人漸漸氤氳的的雙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着頭,但她並沒有刻意去迴避陳潔潔的眼睛,她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想過打擾誰、爲難誰,所以這時輪不到她退避。

“你怎麼了?”收銀員已經爲陳潔潔一家採購的物品裝袋完畢,她身邊的男人從保姆手裡接過了孩子,也發現了妻子的異樣。

“沒什麼。”陳潔潔如夢初醒地挽住丈夫,紅着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發卡,忽然想起小時候特別喜歡,現在再戴頭上,恐怕別人非說我瘋了不可。”

男人頓覺好笑地回頭看了一眼,“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懷舊?好在你生的是個兒子,要是女兒,非被你打扮得滿頭滿腦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遠,非明終於挑好了自己最滿意的兩對髮卡,桔年吁了口氣,攬住孩子的肩膀。“好了吧,好了我們就回家。”

連非明都察覺到韓述在漸漸遠離她們姑侄的生活,事實上,韓述確實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給了他很強的挫敗感,但這挫敗感與其說是軟硬不吃的謝桔年給他的,不如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

他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那樣的無能爲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後又該怎麼辦;明明覺得有很多事情不對,卻找不到一個理由駁倒她:明明是有話要說,那句話似乎已經到了喉嚨深處,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爲自己的補償是對謝桔年的救贖,可是當她一步步走開,他才發現自己更像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

桔年離開後,韓述將蔡檢察長送回了家。乾媽年紀大了,身體不怎麼好,韓述不放心她。一向親厚的母子倆同坐車裡,卻第一次陷入了難言的尷尬沉默。如今仔細想來,自打桔年入獄後,韓述和蔡檢竟然都從來未曾向對方提起過關於她的隻字片語,他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將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該說,也不想說,彷彿一說就是錯。

車子停在蔡檢住處樓下,還是她先開的。

“韓述,其實你心底上是怨着乾媽的吧。”

韓述熄火,拔出車鑰匙。“您早點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車回家。”

“有時我也懷疑,假如當初不是我阻着你,事情會是怎麼樣,是會更好還是更糟。”

“鑰匙您收好了。”

“乾媽不是冷血動物,花一般的小女孩子,當年我真沒想過把她送進牢裡……唉,陰差陽錯啊!打那以後,每接手一個案子,我都反覆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犯了太過自信以至於疏忽的錯,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裡葬送。”

“別說了行嗎,您今天差點發病,臉色很差,現在也不早了,我也有點累。”

“我本來不想提的,可是她現在找上門來。韓述,我不想你跟唐業中的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你可以怨我……”

“我誰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你沒關係,行了吧,行了吧!”韓述吼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愣了一會,頹然地將雙手覆在臉上,也顧不得在長輩面前失了分寸。

“其實這事一早就跟您沒關係,您跟她無冤無仇,那時候要不是爲了我,也犯不着淌那趟渾水。我不是沒良心的人,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都成什麼了?”韓述試着用自己逐漸恢復平緩的語調去彌補之前驟然的失態,然而娓娓道來,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當時您別管我,讓我坐了牢,或者讓老頭子打死我,現在大家都會好過一點……至少她看着我的時候……看着我的時候……”

韓述沒往下說,伸出手就去翻蔡檢藏在儲物格里的香菸和火機,好不容易點着一根,深深吸一口,嗆了一下,辛辣的味道蔓延至肺裡。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跟您那便宜兒子在一塊的,可您別把事情往壞處想,這事就是邪門,不過她未必知道你跟唐業的關係,也絕對不是因爲過去的事情找上門來。”

“你怎麼就能肯定?”也怪不得蔡檢,她見過太多的惡,桔年的毫無所求讓她沒有辦法相信。

因爲我多希望她找上門來,向我討回當初的債也好,什麼都好。

可惜她什麼都不肯要。她怎麼能什麼都不要?

這些話韓述沒有說出口。

蔡檢活了大半輩子,早已是人精一般的角色,韓述那點心思她先前還覺得意外,看他那丟魂落魄的樣子,往深裡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趕緊把他手裡的煙拿了過來,往窗外一扔。

“我說韓述,你對她那迷戀勁十一年都過不去?不行,好好的一個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渾。要說過去也就罷了,現在……別說她跟阿業不清不楚的,就算沒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過去的事讓你爸爸知道了,這不是,這不是……絕對不行,阿業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檢光想着已經覺得如芒在背,韓述卻被她話裡的某個字眼觸動,怔怔的。

他對自己說,這是爲了補償。可乾媽說,他這是“迷戀”!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節經由乾媽心有餘悸的話語裡描述出來,他領着她站在韓院長的面前……想到這裡,竟然連老頭子痛毆他的一幕都變得沒那麼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瘋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遲了不好打車。”韓述昏頭昏腦地推開車門急急走了出去,冷風一吹,覺得臉上更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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