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沒有誰不可替代

桔年經常覺得,她其實是應該感激陳潔潔的,對於這個新的同桌,她從未推心置腹,可陳潔潔爲她解圍卻不是一次兩次,這一回,更是當着許多人的面化解了一個大大的窘境。然而,當陳潔潔說着“謝謝你,我很喜歡”,然後把那張桔年夾在書裡的紙條放進了自己揹包的時候,桔年心裡空落落的,雖然她知道陳潔潔是爲了她好。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方誌和說,這是巫山神女在邀請楚襄王“睡覺”,他的解釋也許沒有錯。可是,在桔年看來,這段鑲嵌了一個男孩名字的千年前的情語,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對自己所愛的人朝朝暮暮的祈盼。

桔年要的不僅僅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即使寫了這張紙條,夾在書頁裡整整一個星期也沒有勇氣放在巫雨的手心,韓述他們這一鬧,更讓她覺得自己放不下的這件事是個笑話。巫雨他能理解她的心意嗎?假如不能,她還能否退到“一輩子的好朋友”這個位置?

幾門考試結束,回教室收拾東西準備放假,桔年悄悄地對陳潔潔說了句“謝謝”。陳潔潔一時間竟想不起她的感謝所爲何事,愣了一下,才笑了起來。

“謝什麼,我是真的很喜歡。桔年,明天我們一起去打球吧,我訂了場地。”

普通同學相互稱呼,通常是連名帶姓一塊叫,陳潔潔張口叫她“桔年”,那親暱自然無比,反倒讓桔年有些意外。巫雨最近總是忙,連帶她也無心打球,正打算婉拒,卻聽見陳潔潔補了一句。

“前幾天我遇見巫雨,他說應該沒有問題,讓我叫上你,桔年,你不會沒有時間吧。”

桔年啞口無言,彷彿有一團棉花堵在了心口,並沒有馬上疼痛,悶悶地,好像吸了口氣,鬱積在心裡,怎麼也吐不出來,緩不過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巫雨的會面竟然需要通過完全不相干的人來傳達,他們都已經約好了,纔想起告訴她。是她太過愚鈍嗎,對於這些暗處裡的悄然轉變,竟完全沒有預期。

“啊,好。”她低頭繼續收拾東西,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句話。

次日,桔年依約去了陳潔潔訂好的球館,剛下過一場雨,天是淡青色的,桔年在門口正好遇到了巫雨,她走得心不在焉,是巫雨先叫了她一聲。

桔年回頭,巫雨笑着埋怨她:“你這樣走路,就算腳邊有寶貝也是撿不到的。”

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一笑起來,雲都開了。

桔年玩笑似地用球拍輕敲他的手臂,“路邊的寶貝可不能亂撿。”

“這是你掐指算出來的?”

桔年笑而不答,“我算到你很忙,沒算到你忽然想起跟陳潔潔一塊打球。”

巫雨說:“前段時間真的忙,那天從網吧值了通宵的班,出來正好遇到你們班同學,她說你們今天考完試,要不要一起找個場地打球。我跟你也確實很久沒摸拍子,手都生了,你們不是同桌嗎,我讓她記得告訴你時間和地點。看你沒什麼精神,這一次未必嬴得了我……你笑什麼?”

“我笑了嗎?”桔年心中堵着的那團棉花原來是棉花糖,她吸了一口,化了之後甜絲絲的。

進了球館,找到預定的場地,沒有想到除了陳潔潔,還有別人,十七八歲男孩子特有頎長背影,白色的球衣很是整潔合體,他正和陳潔潔聊得起勁,陳潔潔示意人齊了,他纔回頭看了一眼,不是韓述又是誰?

“怎麼會叫上他?”桔年在巫雨身邊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誰?你不喜歡他?”巫雨問。

桔年臉一紅,搖着頭說道:“算了,也上升不到喜不喜歡的高度。”

這邊陳潔潔已經笑着過來跟她們打招呼,她身上是一套粉色的運動短裙,更顯得肌膚勝雪,身姿姣好,韓述慢騰騰地跟在後面,瞥了一眼桔年,又看着天花板上的大燈,好像上面有特別有意思的東西。桔年也偷偷看了一眼,什麼都沒有。

“韓述,這是巫雨。”陳潔潔簡單地介紹。

韓述對巫雨笑了笑,轉而問陳潔潔,“可以開始了嗎?”

“哦,等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桔年有些赧意地插了一句,她正趕上女孩子不方便的那幾天,但是陳潔潔約了巫雨,她非來不可,這是對自己所珍視的東西的一種天生保護感。

“很快的,不好意思。”

這個球場她第一次來,陳潔潔告訴她洗手間的方位,她道了謝,一溜煙地往那個方向跑。

“唉,等等,走錯了!”韓述叫住她。

桔年莫名其妙地停住了腳步。陳潔潔也茫然地說:“沒錯啊,就是那個方向。”

韓述沒好氣地說道:“你多久沒來了?那洗手間早拆了,新的還在裝修,4號館後門那條巷子左轉直走到盡頭,再穿過一個小門,那裡纔有他們臨時借用隔壁飯店的洗手間,我忘了跟你說這球場現在就是不方便。”

“4號館?後門……左還是右?”桔年試着重複一遍韓述說的話。

“我們這是3號館,3號館往前十五米右邊就是4號館!席慕容沒教會你方向感?”韓述的樣子,像是一個本來就好脾氣的人忍耐住了一件大家都應該不耐煩的事。

“韓述,你就不能說清楚一些?”陳潔潔皺着眉頭說。

“我已經用了最科學的描述方式。”

巫雨放下手裡的球拍,“沒事,桔年我跟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說的地點在哪裡了吧?”韓述問巫雨。

“從你說的方向走出去,估計是找得到的吧,實在不行就問問。”

韓述笑着去彎下腰去調整自己的鞋帶,“等你們兩個環遊世界回來,這場地的租用時間恐怕都去了一半。”

“韓述,你這傢伙就知道說!我陪桔年去好了。”陳潔潔也受不了啦。

桔年焦頭爛額,她只不過想去一下洗手間,僅此而已,實在不明白爲什麼會引發他們一長串的討論。

“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她選擇了息事寧人。

這是韓述已經給自己雙腳的球鞋各打了一個完美的結,直起身,拍了拍手,嘆了口氣道:“得了得了,我領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洗個手。走吧,別磨蹭,等你考慮好,我鬍子都長出來了。”

他說完已經一馬當先地走了出去,桔年只得無語地跟在他後頭。出了3號館的後門,其實附近只有4號館這一棟建築,並沒有韓述描述得那般曲徑通幽。

韓述起初並不跟桔年交談,目標明確地趕路,4號館的後門在望,他憑空冒出一句:“你真麻煩。”

桔年走在他後面一點,沉默。

“都好幾個月了,這球館周邊都還沒建設好,什麼破工程,我都跟陳潔潔說了還有更好的地方,她偏不聽。”

桔年還是沉默。

“別說我不告訴你啊,前面那也在裝修,坑坑窪窪的,剛下過雨,你別太空漫步似地。”

沉默。

“咳,你穿運動服還不算難看。”

沉默。

“不過我覺得粉紅色更適合你。”

沉默似金!

韓述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桔年一眼。

“你憋得說不出話了嗎?”

桔年腦子裡頓時勾勒出一個長得很像自己的人。一臉鐵青,被尿意憋得瑟瑟發抖,她其實很想說,正常人的一般都不是憋在口腔裡的,但是面對韓述這種角色,她很明智地只吐出了相當簡潔的兩個字,“還好。”

“還在爲那天的事情生氣?不會那麼小氣吧?”

桔年搖頭,然後才意識到韓述在前面一步之遙,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又說道:“沒有啊。”

她話音剛落,韓述忽然回頭,他穿着羽毛球服的運動短褲,面朝着桔年,伸手把自己的褲腳往上捲了卷,露出一片大腿的肌膚。

“你幹什麼?”桔年被他突如其來的暴露欲嚇了一跳,呆呆地站在那裡,眼睛也不知道移開。

“看見沒有,你那天踢我,到現在都還有淤傷。晚上回家疼死了,問我媽要了一瓶跌打酒,她問我哪傷了,我都沒好意思說。”

韓述投入地向施暴者展示他的傷情,光顧着痛謝桔年那一腳的兇狠,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褲腳卷啊卷啊地都快到了大腿根部。

“這裡,這裡!看到沒有!我都沒有生氣……你那是什麼表情。”桔年看了一眼又飛快轉移視線的尷尬模樣終於引起了韓述的注意,他大概從小到大也沒在女生面前幹過這種事,先前是真的一心只想讓她看看自己也受創嚴重,絕對是沒有耍流氓的意思,當下也感覺到了難堪,趕緊把褲腳撫平,臉火辣辣地,嘴上卻還輕描淡寫。

“不讓你看看你還以爲是踢在沙包上。我也不是跟女生計較的人,醫藥費什麼的也不找你的事,那件事就過了吧,你怎麼看。”

桔年鋸口葫蘆的表現讓韓述極度不滿,“你覺得有問題,還可以上訴啊,總得給句話吧!”

“啊,什麼話?”

“感想、體會、心得!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韓述的牙縫裡狠狠地擠出來的。

桔年遲疑了一下,小聲說,“其實,其實你的大腿挺白的。”特別是褲子撩起來平時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眼看過去白得耀眼,桔年雖然是女孩子,也只能自嘆不如。不過小時候韓述好像就停白的,這一點上他像他媽媽,過去大院裡的人都說韓院長的夫人年輕的時候皮膚特別水靈。韓述估計是這幾年長大了,又好動,臉上是曬黑了一些,一亮大腿就原形畢露。

“謝桔年!”

桔年聽到韓述大叫一聲,第一反應就是明哲保身地往邊上一縮,沒想到就是這一縮,不偏不倚一腳踏進了施工造成的低窪積水處,黑色的水漿頓時沒過了她的鞋子——她上週剛刷得乾乾淨淨的,唯一一雙運動鞋。

桔年從積水坑裡把腳抽了出來,水已經從鞋幫處灌了進去,襪子都溼透了,濡溼得讓人難受,原本白色的鞋子像掉入了醬缸,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請問您叫我有什麼事?”桔年無語問蒼天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又看看韓述。

“其實我就是想叫住你,注意你腳邊那個水坑。怎麼辦,鞋子都溼透了。我真的是出於好意!”

“那真是謝謝您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重新走回3號館,那邊巫雨和陳潔潔已經在隔網相互練着發球。桔年腳上的狼狽很快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巫雨趕緊停下拍跑過來。“怎麼回事,掉哪去了。”

他問的是桔年,眼睛卻不經意地看了韓述一眼。

“別看我,不關我的事!”韓述豈能連這點察言觀色的眼力都沒有,當即撇清。

“我自己沒看見,還算幸運,只是掉進路邊的水坑,不是廁所。”桔年笑着對巫雨說,她消極的樂觀主義無所不在。

“我家在附近,桔年,你穿多少號的鞋,6號是吧,要不趕緊回我家換一雙我的,溼鞋穿在腳上很難受的。”陳潔潔也放下拍走到桔年身邊說。

桔年把自己的東西撿了起來,“不用了,我還是回去算了,不好意思,你們可能要另找一個人打球。”

她把拍子背在身上,低着頭說再見,心中忽然無比地渴望巫雨在這個時候開口說一句,說什麼呢,嗯,就說,桔年,我跟你一塊走。又或者他對陳潔潔說,對不起,“我們”先走了。

桔年也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是自私的,可是她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期待。

“等一下,乾脆我也回去了,反正三個人也打不成。”

桔年總算等到了這句話,然而,說話的人卻是韓述。

“不用,你不用跟我一起。”桔年想也不想地說。

韓述誇張地假笑一聲:“我說了是跟你一起嗎?我本來就想在家裡睡覺,現在多了一個人正好脫身。”

既然這樣,桔年又能再說什麼,她擡頭看着巫雨和陳潔潔,“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玩。”

她說話的語速很慢,在這個過程裡,沒有一秒不在等待。

巫雨,你爲什麼還不說?你不是因爲跟我一起纔到這裡來的嗎?

一個人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是不對的,是會失望的,桔年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她真的希望自己在巫雨心中有那麼重要,一如他在自己心中。她長到那麼大,就貪心一回,也不可以嗎?

巫雨並沒有立刻回答,陳潔潔的眼睛在看着他。

“謝桔年,你走還是不走?”韓述的耐心已經耗盡。

“你自己回去沒問題嗎?”巫雨這才問道。

桔年輕輕搖頭。

“幹嗎生離死別似的,我陪她走到公車站行了沒有?”韓述脫下手上的護腕,不冷不熱地插了一句。

巫雨說:“那你趕緊回去,把鞋子脫下來。你知道我休息的時間的,到時你去找我。”

“是啊,桔年,我媽說穿溼的鞋子久了是要生病的。韓述,你別欺負她!”

“你們是她的親爹親媽還是怎麼?我是專門拐賣婦女的?還是她看起來像沒有行爲能力?”韓述並不買賬,“走了,再見。”他走了兩步,又拉了桔年的拍子一把,“再慢騰騰地,小心看場的人讓你光腳走出去。”

桔年回頭跟巫雨和陳潔潔擺了擺手,她並沒有如韓述所願加快步伐,韓述始終都在她面前兩三步的距離。

出了3號館的正門,桔年回頭,巫雨和陳潔潔已經開始打球了,陳潔潔發球過界,巫雨笑着去撿,隔了那麼遠,他真的是笑着的嗎?

原來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她可以給小和尚的快樂,別人也可以給,比如說,陳潔潔。

韓述真的盡職盡責陪着桔年走到公車站牌,雖然桔年不明白,她出問題的是鞋子,而不是雙腳,爲什麼需要人陪。

“唉,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淘到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我現在過去,你要不要一起。”他看起來很仁慈。

桔年指指自己的鞋。

韓述趕緊翻起了自己的揹包,“我媽他們醫院發了好多商場的購物卡,反正我也沒什麼買的,我們去換雙新鞋?”

“啊,不用。”桔年受寵若驚,撥浪鼓似地搖頭。公車站就在眼前了。

“那個什麼巫雨是你以前的同學?”

“嗯。”

“你跟他關係挺好的嘛,看不出你還會跟男同學在一起玩。陳潔潔也是,聖母似的,哪個男生約她出去玩,她都說‘哦,不了,謝謝。’”他捏着嗓子學陳潔潔說話的神情很可笑,“她爸媽管得那叫一個寬,打個電話過去保姆都要盤問你十分鐘,當然,我除外。不過我也不會約她,過去什麼運動她不討厭?別看她長得挺正常的,她喜歡的東西哪樣不是稀奇古怪的?”

桔年看了韓述一眼,韓述眼睛看別處。

“去不去,我上次有個絕版的變形金剛模型就是在那淘到的。”

這時,桔年等的公車已經到站了,她朝車子的方向跑,“我走了,你快去淘寶吧。”她見韓述站在那裡沒反應,於是模仿着天后孫悅的經典歌曲動作唱了句“別讓快樂走了,叭叭叭叭……”

韓述直接說:“讓我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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