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許三觀從林芬芳家裡出來,彷彿是從澡堂裡出來似的身上沒有了力氣,他在夏日的陽光裡滿頭大汗地走完了一條大街,正要拐進一條街時,看到有兩個戴着草帽挑着空擔子的鄉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們就站在街道的對面,他們問許三觀:

“你是不是許三觀?”

許三觀說:“我是許三觀。”

然後,許三觀認出了他們,認出他們是從他已經死去的爺爺的那個村莊裡來的,他伸出手指過去,指着他們叫道:

“我知道你們是誰?你是阿方,你是根龍。我知道你們進城來幹什麼?你們是來賣血的。我看到你們腰裡都繫着一隻白瓷杯子,以前你們是口袋裡放一隻碗,現在你們換成白瓷杯子了,你們喝了有多少水啦?”

“我們喝了有多少水了?”根龍問阿方。

根龍和阿方從街對面走過來,阿方說:

“我們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水了。”

許三觀這時想起了十多年前李血頭的話,他對他們說:

“你們還記得嗎?李血頭說你們的尿肚子,他是說**,你們的**比女人懷孩子的子宮還要大。你們叫尿肚子,李血頭叫**,這**是尿肚子的學名……”

接下去他們三個人站在大街上哈哈笑了一陣,許三觀自從第一次和他們一起賣血以後,這十來年裡只見過他們兩次,兩次都是他回到村裡去奔喪,第一次是他爺爺死了,第二次是他四叔死了。阿方說:

“許三觀,你有七八年沒有回來了。”

許三觀說:“我爺爺死了,我四叔也死了,兩個和我最親的人都死了,我也就死了回村裡的心了。”

七八年時間沒有見過他們,許三觀覺得阿方老了,頭髮也花白了,阿方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涌來涌去的,像是一塊石頭扔進水裡,一石擊起千層浪。許三觀對阿方說:

“阿方,你老了。”

阿方點着頭說:“我都四十五歲了。”

根龍說:“我們鄉下人顯老,要是城裡人,四十五歲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多歲。”

許三觀去看根龍,根龍比過去結實了很多,他穿着背心,胸膛上胳膊上全是一塊一塊的肌肉,許三觀對根

龍說:

“根龍,你越長越結實了,你看你身上的肌肉,你一動就像小松鼠那樣竄來竄去的。你娶到桂花了嗎?那個屁股很大的桂花,我四叔死的時候你還沒娶她。”

根龍說:“她都給我生了兩個兒子了。”

阿方問許三觀:“你女人給你生了幾個兒子?”

許三觀本來是要說生了三個兒子,可轉念一想一樂是何小勇的兒子,他就說:

“和根龍的女人一樣,也生了兩個兒子。”

許三觀在心裡想:要是兩個月以前阿方這麼問我,我就會說生了三個兒子。他們不知道我許三觀做了九年的烏龜,他們不知道我就不說了。

然後許三觀對阿方和根龍說:“我看你們要去賣血,不知道爲什麼我身上的血也癢起來了。”

阿方和根龍就說:“你身上的血癢起來了,就是說你身上的血太多了,這身上的血一多也難受,全身都會發脹,你就跟着我們一起去賣血吧。”

許三觀想了想,就和他們一起往醫院走去。他走去的時候心裡想着林芬芳,他覺得林芬芳對他真是好,他去摸她的腳,她讓他摸了,他去摸她的大腿根,她讓他摸了,他跳起來捏住她的兩個奶子,她也讓他捏了,他想幹什麼,她都讓他幹成了。林芬芳都摔斷了腿,還讓他幹那種事,他把她的斷腿碰疼了,她也只是哼哼哈哈叫了幾聲。許三觀心想應該給她送十斤肉骨頭,送五斤黃豆。醫院裡的醫生經常對骨頭斷掉的病人說:

“要多吃肉骨頭燉黃豆。”

光送些肉骨頭和黃豆還不夠,還得送幾斤綠豆,綠豆是清火的,林芬芳天天躺在牀上,天氣又熱,綠豆吃了能讓她涼快一些。除了綠豆,再送一斤菊花,泡在水裡喝了也是清火的。他跟阿方和根龍去賣血,賣血掙來的錢就可以給林芬芳買肉骨頭,買黃豆、綠豆和菊花,這樣也就報答林芬芳了。

他賣血能掙三十五塊錢,給林芬芳買了東西后還有三十來塊錢,這三十來塊錢他要藏起來,要花在他自己身上,花在二樂和三樂身上也行,有時候也可以花到許玉蘭身上,就是不能花在一樂身上。

許三觀跟着阿方和根龍來到醫院前,他們沒有馬上走進醫院,因爲許三觀還沒有喝

水,他們來到醫院近旁的一口井前,根龍提起井旁的木桶,扔進井裡打上來一桶水,阿方解下腰裡的白瓷杯子遞給了許三觀。許三觀拿着阿方的杯子,蹲在井旁喝了一杯又一杯,阿方在邊上數着,數到第六杯時,許三觀說喝不下去了,根龍說最少也得喝十來杯,阿方說根龍說得對。許三觀就喝起了第七杯,他喝幾口,就要喘一會粗氣,第九杯沒有喝完,許三觀站起來,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人命了,而且他的腿也蹲麻了。阿方說腿蹲麻了就站着喝,根龍說再喝一杯,許三觀連連搖頭,說他一口也不能喝了,他說他身上的血本來已經在發脹了,水喝多了就脹得更難受了。阿方說那就去醫院吧,於是他們三個人走進了醫院。

他們把身上的血賣給了李血頭,從李血頭手裡拿過來錢以後,就來到了勝利飯店,三個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許三觀搶在阿方和根龍前面拍起了桌子,對着跑堂喊道: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給我溫一溫。”

然後他心滿意足地看着阿方和根龍也和他一樣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龍先後對跑堂說: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許三觀看到他們忘了說“黃酒溫一溫”這句話,就向離開的跑堂招招手,然後指着阿方和根龍對跑堂說:

“他們的黃酒溫一溫。”

跑堂說:“我活到四十三歲了,沒見過大熱天還要溫黃酒的。”

許三觀聽了這話,就去看阿方和根龍,看到他們兩個都嘻嘻笑了,他知道自己丟醜了,也跟着阿方和根龍嘻嘻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阿方對許三觀說:“你要記住了,你賣了血以後,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幹事。”

許三觀問:“這是爲什麼?”

阿方說:“吃一碗飯才只能生出幾滴血來,而一碗血只能變成幾顆種子,我們鄉下人叫種子,李血頭叫**……”

許三觀這時候心都提起來了,他想到自己剛纔還和林芬芳一起幹事了,這麼一想他覺得自己都要癱瘓了,他問阿方:

“要是先和女人幹了事,再去賣血呢?”

阿方說:“那就是不要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