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張口想說沒事,但是無孔不入的熱風立刻鑽進了他嘴裡,把他的唾沫都蒸乾了,還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很顯然一時半會兒他說不出話了,只好用一隻手捂住嘴,另一隻手無力地擺了擺,告訴對方自己沒事,看在對方眼裡卻像是逞強。
“好了別裝英雄了,瞧你這樣兒,趕緊回房間休息吧,萬一惹上病了我可沒空幫你找醫生。”雖然是關心,但在保羅聽來卻句句語帶嘲笑,他最恨別人看不起他,所以立刻挺直了腰,用力睜大已經被眨掉灰塵的眼睛,其實他本想狠狠瞪對方一眼,但人家好歹是在關心自己,所以他只是把眼睛對準聲音的來源,想等嘴裡的感覺好受一點再說話。沒想到突然襲來的寒意雖然讓他打了個激靈,反而讓他被高溫折磨的有些恍惚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他感到身上有些異樣,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被潑了一身水,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噼裡啪啦的往下滴,地上頓時多了不少圓圓的洇痕,不一會就被貪婪的太陽舔乾淨了。
“你發什麼瘋?”保羅氣急敗壞,手還不停地在衣服上拍打,弄得到處都是飛濺的水珠,有一些還直接飛到了對方的身上。
“這話該我來問你纔對吧,亂動什麼,我的衣服也被你弄溼了。”對方令人意外的沒有一點道歉的意思,反而怪起了他,這讓保羅很驚訝,連生氣都忘了,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看清楚和自己說話的人。
沒想到在北方也能看見黑人,而且還是個小孩,看他的樣子應該比自己小,頂多十三四歲,還沒自己高的毛頭小子就敢捉弄自己,他火冒三丈,攥緊了拳頭想打他一頓出出氣——不只是被莫名其妙地潑了水,還有他關在那個靜得像墳墓一樣的旅館那麼多天所積聚的由惶恐轉變而來的怨氣,不發泄一下他都擔心自己會不會爆炸——但是眼看着那小子手裡握着的東西,他攥緊的拳頭半天也沒敢舉起來,到後來也只能不引人注意地把手鬆開,心裡一直暗罵自己窩囊。儘管如此,他嘴上依舊不饒人。
“喂,你還好意思怪我,應該是你向我道歉纔對。”那殘留在身上的水幫了他大忙,昏昏沉沉的思維瞬間被刺激的清晰了,連帶着言語也泛起了微微的涼意:“你拿着那麼大一把剪刀幹什麼,搶劫嗎?”
“我麻煩您看看清楚再說話好嗎?”男孩被他的話氣笑了,用力揮了揮手裡的巨大剪刀,那一道淡淡的影子亮得讓保羅的眼皮劇烈地跳了一下。
“這是修剪花草用的。”
“什麼?”保羅意外之下差點亂了陣腳,但他一揚脖子,把驚訝和尷尬全都壓了下去。“你別騙人了,中午太陽正毒的時候跑來修剪什麼花草,溫度這麼高還修剪,裡頭的水都蒸乾了,不怕把花草都曬死嗎?”他想起傑克在塔拉給藥草澆水的時候和自己說過的常識,看來念書多了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
“你有沒有腦子啊?”男孩一邊說話一邊惡狠狠地把身邊那株藍色賢哲不知好歹地伸出的一根枝條剪了下來,“又是一個書呆子,真不知道要我解釋多
少遍你們這些白人才能懂。我再說最後一遍,這個時候是熱,確實——用你們的說法——高溫不利於植物的斷口癒合,但是我試過幾次以後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的。實際上那剛被修剪過的花草不是蟒神也不是許德拉,不可能砍了一個頭再立刻長出一個。它們的斷口在被剪下來的三個小時之內都是新鮮的,要經過好幾個鐘點才能癒合,所以我現在剪,等待會兒太陽的火氣下去的時候斷口就能癒合的比較快,知道了嗎你?”
“不知道。”雖然口氣還是很硬,但是保羅心裡也明白他說得對。“那你衝我潑的哪門子水?”想起這件事他就氣,衣服上的水還在不停地滴答着,好像一口報時不準但就是停不下來的鐘一樣時刻提醒着他自己遭遇了什麼。
“你以爲我想啊,做件好事還被人埋怨,算我倒黴。”男孩瞪了保羅一眼,保羅這才發現他的眼睛實在太過於黑白分明,中間甚至都不需要任何過渡,他第一次發現黑人除了牙齒以外還可以稱得上白的地方。
“我是看你冒冒失失地出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天氣,不怕中暑不代表你不會中暑,我這是幫你物理降溫省得你昏過去,到時候還不是得我把你拖回房裡去?我可不想給自己惹這種麻煩。”男孩又說道,“這水是我給花草準備的,放在這兒好歹給它們添點涼氣。現在就因爲你,還得再去換一桶。”雖然是在埋怨,但是男孩的動作還是很麻利,很快把半空的水桶打滿了。
保羅看着他頂着大太陽忙前忙後,心裡小小的不快慢慢消失了,甚至有了一絲敬佩。爲了躲避太陽,他站在房前的陰影裡,等有一絲沒一絲的風把衣服吹乾。因爲無聊,他主動跟男孩子搭話說:“剛纔的事,謝謝你了——你叫什麼名字?”他知道這個開場不怎麼高明,不過他需要有人和自己說幾句話解悶,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一直叫安德魯。”男孩的語氣很不客氣,還加重了“一直”的發音。
“你這話什麼意思?”保羅吃不準自己哪裡得罪了他。
“沒什麼,跟你說我的名字啊。”安德魯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去對付另一株不聽話的加利福尼亞丁香了。
“哦。我叫保羅,是新奧爾良來的。”他本來想說“認識你很高興”,但是又覺得那樣說太虛僞了,而且他們倆的見面可以說是“很不高興”,現在還讓他心裡疙疙瘩瘩的。
“管你新奧爾良還是舊奧爾良,我又沒問你。”安德魯的語氣還是淡淡的,擺明了對他的事不感興趣。
要照保羅以前的性格他不提起拳頭打安德魯一頓起碼也會狠狠地詛咒他一通,罵人可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現在他是在舊金山不是新奧爾良,多少有些底氣不足,再加上巴特勒先生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那麼衝動,遇到什麼事兒都先想想再說,還有就是他剛從禁閉狀態裡出來沒多久,那兩個星期裡他除了自言自語根本沒辦法和其他人交流,差一點都要崩潰了,現在好不容易從裡面出來了,又見到了和自己差不多大
的男孩子,他真的需要好好彌補一下兩個星期沒法好好說話的遺憾。所以雖然安德魯說話很不客氣,但是保羅還是耐着性子嘗試着跟他繼續溝通。
“在知道對方的名字以後報出自己的名字是基本禮貌,沒想到這犯了您的忌諱。真是對不起。”保羅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他的道歉夾槍帶棒。
“在別人工作的時候不插嘴也是基本禮貌。”安德魯不知道聽沒聽出他話裡的火藥味,或者聽出來了所以予以反擊,總之他這一句話把保羅堵得徹底無話可說。
保羅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控制住了想要破口大罵的衝動,這回倒不是因爲害怕他手裡的剪刀,而是他覺得和這個傢伙完全說不到一塊兒去。正好衣服也幹得差不多了,於是他冷冷地丟下一句“那就不打擾您的工作了”轉身回到了屋裡。他寧可回到傑克的屋裡去看他的日記,他雖然走了,但起碼留下的東西都比這個安德魯平易近人。
房子裡已經有人在進行例行的打掃了。因爲迪森已經交代過保羅的事,所以保羅雖然沒見過他們,但是他們對他的態度還是很友善的,都笑着對他點了點頭,看着這麼多熱情洋溢的臉龐,他的心情多少好了一點,於是也隨便地回了一個笑臉,並沒有和他們搭話。
傑克房間的門虛掩着,像一張沒有完全閉合的嘴,總是會欲說還休地吐露一些秘密。保羅覺得奇怪,他記得自己出去之前明明把門關好了,爲什麼還會……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後來讓他覺得荒謬的場景,但沒有一個能真正成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麼,就這麼一下子把門推開了,因爲力道有點大,門撞到了牆,發出的聲音不可謂不大,還回彈了不少。
保羅向下面仰頭張望的僕人們比出“一切正常”的手勢,等他們把頭低下去專心打掃的時候再次把門推開,他看見了一個嬌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用手拾起了由於驚嚇而掉在地上的筆記本,很小心地拍打着——儘管地上其實很乾淨。她注意到了保羅的存在,把筆記本放回桌上之後沒有了動作,只是定定地盯着保羅看,眼神裡沒有驚慌或者好奇,只有不帶任何感情的漠然,絲毫不像一個小女孩面對陌生人時應該有的表現。保羅剛這麼想了一下就在心裡罵自己沒腦子,不像小孩的小孩他剛纔不就在外面遇到了一個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自己還真是走運,一出一進的工夫就遇見了兩個——話說回來,傑克應該也算一個——他堅決地把自己排除了出去。
“你是誰?”保羅在最初的驚訝過後很快平靜了下來,決定先發制人。
“安吉拉。”女孩的聲音和相貌都很討人喜歡,不過保羅沒注意,他的注意力全被下一句話吸引了,“這裡是我家。你又是誰?”
“保羅。是巴特勒太太帶我來的。”他沒有再說自己是從新奧爾良來的,省的有人再把自己說舊了。
“巴特勒——你是說斯佳麗小姐,你是她什麼人?”安吉拉的眼睛因爲斯佳麗的名字瞬間亮了一下,但很快被警覺代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