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看着她的面部表情不斷變化，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忽上忽下，由開始見到她那綠頭蒼蠅一樣閃光的眼睛的忐忑，到後來看見她的眼波不再四處流轉而是堅定地望着他的如釋重負和欣慰，再到現在她那又亮起來的綠寶石一樣的明眸（雖然是同一雙眼睛，但是打壞主意和想好主意的時候給他的感覺天壤之別），讓他覺得有些緊張，又帶着強烈的期待，好像小孩子打開禮物盒之前的心情一樣。但是他雖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他還是沒想到斯佳麗小姐可以說出如此石破天驚的話。當時什麼感覺他早就忘了，只記得自己愣在那兒了。後來斯佳麗小姐還當着他的面跟瑞特先生學舌過他當時的表情，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好像一棵生長的好好的大樹突然之間被雷劈中了，整張臉都燒得紅通通的，簡直比一個第一次見情人的小姑娘還害羞。”把瑞特先生逗得哈哈大笑，跟她說沒想到你能這麼入木三分地諷刺人，簡直太形象了。根本不問一下被諷刺者本人的感受。當時
他不無後悔地想，要是自己不去頭腦發熱地當什麼月老，只剩下他們倆之中的一個，那還好對付一點，現在看來自己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誰說好人一定有好報的，自己還不是個活生生的教訓？
其實他的反應雖然過激了一點，但還是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根本沒有斯佳麗小姐說得那麼誇張，畢竟自己也算久經歷練的江湖老手了。可這是斯佳麗小姐第一次看穿自己的心事，他有點驚訝在所難免。後來再想起當時的情景，他最佩服的還是自己。因爲他清醒過來以後第一時間說出口的居然是：“斯佳麗小姐，您真的很閒。”也許就是出於對他這個愣頭青不領情的報復，斯佳麗小姐才故意在瑞特先生面前這麼詆譭他吧。言多必失，看來自己以後不能再那麼多嘴了。
因爲傑克的出言不遜，結果不出意外的惹來了斯佳麗一頓痛罵，徹底打消了她想要包辦婚姻的念頭。其實這對傑克來說是件好事，因爲到目前爲止他還不清楚自己對安吉拉到底是什麼感情，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是對哪個安吉拉有感情，是肖像還是真人，是單純的想幫一個人還是作爲朋友來幫這個人，或者是作爲別的什麼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份的尷尬，以前他可是從沒有爲這事煩惱過，有也早就把它丟到一邊了，但是現在它又回來了。他和安吉拉之間的社會地位差距太大，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是個身份不明的外國人，連父母家族都沒人來證明，更別提有什麼門第了。雖然自己被一位大家閨秀收養，但是那也只是法律上的，除了改了一個比較高貴的姓，連繼承權都沒有，這一點斯佳麗小姐一開始就告訴自己了。其實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繼承權，甚至改不改姓也沒什麼，反正自己以後會賺到錢的，名字也只是給別人叫的，對本人根本沒有多大意義。自從被收養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認清楚了一件事，自己這輩子都沒法回到中國了。在短暫的悲哀過後，他就立刻決定在美國紮根下來，好好活下去。只是現在自己不知道應該幹什麼，他的生存定位一直很模糊。而他之前所劃定的那三個身份，盡責的保姆，聽話的僕人，不付房錢的寄宿者，都只是在別人眼裡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不是他自己真心想要的。他應該對自己以後的人生做一個完整的規劃，如何融入美國的社會，成年以後自己要做什麼，如何賺到足夠的錢（想起自己那個荒唐的理想他就後悔，自己真不該一時衝動那麼說的）。這些都可以概括爲一句話，如何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靠自己的力量獲得更好的生活。
其實還有一件事很重要，自己要不要去北方。鄧肯醫生家的案子還沒有了結，兇手仍然逍遙法外，而自己的失憶也肯定和這件
事脫不了關係，他必須把它弄清楚。自己現在勢單力薄，要做到這一點無異於天方夜譚，也許應該把它再放一放，集中精力解決眼前的難題。對於自己和安吉拉的事他決定順其自然，並且做好了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心理準備；大人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他不應該再胡亂插手；自己應該回到學校繼續學習，只是不知道斯佳麗小姐願不願意犧牲掉一個保姆換來一個大學生，靠自己那一點稿費根本是杯水車薪。再說他一直忙別的事，好長時間沒有提筆寫東西了，都不知道手生沒生，靈感還有沒有。雖然自己和斯佳麗小姐的關係不像以前那麼相互防備了，但是要他開口求人，還是要錢，他還不如一輩子變成啞巴。就算以後錢還清了，可是那些情分他一輩子也還不清。他沒有理直氣壯地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好的資本，更不可能有死乞白賴地要別人對自己好的臉皮。
這些現實的困難被他一一擺在眼前，他逼迫自己面對它們，並且像個鍥而不捨的小偷撬鎖一樣仔細研究攻克它們的方法。自己應該立刻恢復寫作，不能再寫那些閒情逸致的種植心得了，得學會寫其他的東西才行，讀者喜歡看什麼他就寫什麼，至少要自己賺夠去哈特福德的路費。他想起爲了還債寫小說寫到累死的巴爾扎克，他當然不想變成他那樣，但是那種精神可以學習一下。自己的生活那麼豐富，難道還缺能寫的東西嗎？他忽然想起自己和斯佳麗小姐鬥嘴時的半開玩笑，他們倆的故事太值得一寫了，只是不知道當事人會是什麼感受。至於文筆，蘭莉夫人家的書不少，估計是爲安吉拉買的，他可以借一些回去參考。對了，安吉拉，他又想起了她，但這回不是出於一些他理也不清的曖昧思緒，而是出於純粹的擔心。她吐出來的魚骨上帶着的血的顏色很不祥，說不定是什麼惡病的前兆。他早該看出來的，她除了心病，身體上也確實有病。不知道自己的藥能起多大的作用，不過好歹試一試吧。
因爲找不到合適的沙鍋藥罐，熬藥費了傑克不少功夫，最後他總算是想了個補救的辦法，用陶罐代替，效果也還不錯，安吉拉剛開始嫌中藥苦，不願意喝，傑克跟她講了半天良藥苦口利於病她也不爲所動，他沒辦法，只好向蘭莉夫人求助。原本蘭莉以爲安吉拉最聽她的話，但是催眠過後她發現自己的乖女兒好像變了一個人，依然溫順，卻不像以前一樣唯她是從了，她如何好言相勸她都不肯喝藥，要她對她聲色俱厲她又捨不得，直到她答應給迪森發電報要他到亞特蘭大來安吉拉才慢吞吞地把藥喝了，並且帶着傑克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在他的印象裡只有正在分娩的女人才會有的痛苦中迸發出歡樂的表情。他確定自己的臉又紅了，好在沒人發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