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禮拜,說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半夜醒來,枕頭總是溼的,我只好爬起來坐在客廳裡,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應越來越嚴重,我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

我媽十分焦慮,我的態度卻越來越堅定,我堅決不肯去醫院,我媽哭了幾次,又勸了幾次,最後終於被我說服了,其實,她只是被迫妥協,因爲我雖然精神恍惚,卻陷在某種狂熱中,我媽一定覺得我是瘋了,可是隻要我不再尋死,她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說:“你真的想好了,媽就替你辦休學手續,送你到國外去生。這樣誰也不知道。”

我說:“知道了又怎麼樣,反正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媽不再說那些關於將來的話,因爲她知道我聽不進去。她開始替我辦出國的手續,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在家裡沒有事的時候,我也常常想將來會怎麼樣,我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說看電視,總覺得裡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親身經歷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懷孕50天的時候我自己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各項指標都挺正常,醫生還在b超屏幕上指給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媽媽當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麼樣一種心情,她說她在河邊走來走去,連跳河的心都有了。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現在二十年過去了,我卻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醫院的電話,我媽替我拿護照,結果剛從出入境管理處出來,就被一輛車給撞了。路人把她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在她手機裡翻到我的聯絡方式,因爲上頭存的名字是寶貝女兒。

我媽總是這麼肉麻,其實我和她相依爲命,她再沒有別人,就只有我一個。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寶貝,但我從來不聽話,老是做惹她生氣的事情。而且接到醫院的電話我都不相信,還以爲是新聞裡講過的詐騙。

醫院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後來是交警給我打,我將信將疑,跑到醫院去,我媽已經獨自躺在醫院裡,呼吸機維持着她的生命,醫生說已經腦死亡,沒有搶救的可能『性』,但現在就看家屬需要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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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覺得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早上我媽出門的時候,還叮囑家政阿姨給我煮湯,她說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湯給我補補。我最近吃什麼都吃不下,我媽說:“這孩子沒有你當年乖,我當年懷你的時候,吃什麼都吃得下,一頓能吃三碗飯,喝湯一喝就是半鍋。”

我媽本來是一點也不想要我生這孩子,但我堅持,她也就認了。世上沒有能拗得過兒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愛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丟人現眼,父母還是想着要好好哄她吃飯,不要再瘦下去。

但現在我媽躺在病房裡,渾身『插』滿了管子,巨大的機器維持着她的呼吸,她還有心跳,但沒有了意識。我怎麼喚她,她都不會再醒來睜眼看看我。

醫生費勁地跟我解釋,我媽不是變成植物人了,植物人還有甦醒的可能,但我媽已經腦死亡,但在中國的臨牀上,腦死亡不能認定爲死亡,所以現在只能維持,等着我的決定。

交警雖然是個男的,但脾氣『性』格都挺溫和,特別同情地看着我,說:“還有沒有親屬要通知?讓他們來陪着你吧,後面還有好多手續要辦。”

我說:“我沒親戚。”

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我媽早就跟她的孃家斷了往來。我們母女兩個孤孤單單活在這世上,我媽到了現在,也只有我。

交警問:“肇事者的律師想要和你談談,你要不要見他?”

肇事者的律師?

我問:“肇事者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纔拿到駕照不久,又是酒後駕駛,對方全責。”交警說,“家裡挺有錢的,你看已經出了這樣的事,你要不跟對方先談談,讓他們先把醫『藥』費拿出來。”

我說:“我不要錢。”

交警可能也見過像我這樣受到嚴重刺激的家屬,所以安慰了我幾句就走了,過了片刻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是律師,他先安慰了我幾句,然後說:“事已至此,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來。”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媽好好活着。”

律師又跟我談了一會兒,得不到我任何迴應,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醫院裡,icu不讓陪牀,我就租了個摺疊牀睡在走廊裡,走廊裡亮着燈,還有醫護人員不停地走來走去,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在夢裡我像是回到小時候,天氣太熱,我和我媽就睡在外面的竹牀上,我媽拿着扇子給我趕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還聽到我媽在唱歌哄我睡覺。

如果不長大該有多好,如果十八歲後的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夢境,該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那樣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會隨風消逝,再也不見。

我大約是真的睡着了,因爲夢見蘇悅生,他到醫院來看我,就坐在我的牀邊,我眼淚濡溼了頭髮,貼在臉頰上,他替我將那溼漉漉的頭髮撥開,我甚至能聽見他嘆氣的聲音,這個夢這樣真實,我想我自己還是忘了不他,這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

我從夢裡醒來,走廊的燈光雪白刺眼,我還是獨自躺在狹窄的摺疊牀上,因爲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發麻

。有個護士經過我牀邊,我輕聲地詢問她幾點了,她說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我試圖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我躺在那裡眼睜睜等着天亮。我想天亮後應該怎麼辦,應該去籌錢。我媽的醫『藥』費是筆巨大的數字,她躺在icu裡每分鐘都是錢,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傾家『蕩』產,我也心甘情願。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電話給我媽的一個律師朋友,諮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熱心地解答了我的疑問,還說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師通話之後,我決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酒後駕駛致人傷亡,如果我不跟他達成協議,他就會坐牢。他讓我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他應該記住這個教訓,老老實實去監獄裡蹲幾年。我不打算原諒他,所以我也不會拿他的錢。

早上查房之後,我獲准進入icu,探視時間就只有短短十分鐘,我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媽的手,她的手因爲輸『液』的緣故,冰涼冰涼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堅強。

我去我媽的美容院,找到財務總監,她這才知道我媽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亂』。我問她能籌出多少錢來,她反問我要多少。我其實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媽第一天的搶救費用告訴她,我強調說:“每天都得這麼多錢,每天。”

財務總監姓李,在我媽的美容院幹了很多年了,我也見過她幾次,我說:“李姐,你得幫我想辦法。”

她說:“你放心吧。”

我帶了錢回到醫院,心裡覺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師又來找我,他婉轉地提出,要停止我媽的生命維持系統。我很冷靜地叫他滾。

早上我問過律師,他提醒我對方可能會提出訴訟,要求停止對我媽的生命維持,因爲將來這些費用都會由肇事者承擔,這麼大一筆錢,對方可能會不願意付。

我說:“他們不付我付。”

醫生和我談過話,我也知道這沒有意義,但我媽躺在那裡一天,我總是有希望,希望奇蹟發生,希望醫生是診斷錯誤,希望我媽可以醒過來。醫學上有那麼多奇蹟,有什麼理由就讓我相信,我媽真的從此就不能醒了。

對方的律師見我完全不配合,冷笑着說:“到時候你別後悔。”

有什麼可後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媽,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生我養我的媽。

在醫院的那些日子,過得很快,也過得很慢。每天我看到護士在吃飯,就給自己也叫一份外賣。其實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着馬桶吐。晚上的時候我躺在摺疊牀上,總是幻想醫生把我叫醒,告訴我奇蹟出現了,我媽甦醒了。

那段時間我壓力巨大,耳朵裡一直嗡嗡響,像是有一百架飛機在起降。我跑到門診去掛了一個專家號,專家說是壓力過大,擔心我會神經『性』耳聾。他說你得放輕鬆,可是我怎麼輕鬆得起來。

生活已經把我推進了深淵,它卻還覺得不夠,又往深淵裡狠狠砸下巨石。

我媽的財務總監李姐跑了,據說她買地下彩票挪用公款,還借了高利貸。她把賬面上那幾萬塊錢支給我之後,就捲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納的電話趕過去,財務室裡『亂』糟糟的,出納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坐在那裡急得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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