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揹着手,與淳于越兩人並肩在粟水河邊漫步。
如今的粟水河,就像是一個乖孩子,在修建好的兩邊河堤之間靜靜地流淌着,卻又有許多的水車,將河裡的水車了上來,倒進了水渠之中,清澈的河水,便沽沽地沿着無邊無際的水渠向着遠方流去,滋潤着兩岸無數的良田。
“農官所說的今春至夏,北地有旱災看來是跑不了啦!”淳于越看着河水,略有憂色地道:“往年這個時候,因爲積雪融化的原因,粟水河都會大漲,今李相,你看今年,河水絲毫未漲。”
“所以各地纔多做了這許多水車,趁着河水還豐,儘量地車起來佇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李澤點了點頭道:“往年的春汛,各地都會忙亂一陣子,今年不爲這個事忙了,心裡反而是更忐忑了。農官也只說有旱情,但到底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步,也還是不清楚啊。”
仰頭看了看萬里無雲晴朗的天空,李澤嘆了一口氣。這老天爺的事情,他卻也是毫無辦法,只能瞪着眼睛瞅着老天爺,希望老天爺慈悲,別太弄得過分了。
“相爺也不必太過憂心了。天災總是免不了的,要說這些年來,北地一直風調雨順的,已經很好的了,偶爾碰上這種事,也是自然的。”淳于越笑道:“再說了,如今朝廷可不同往日,過去啊,碰上這樣的天災,朝廷除了祈福之外,啥也做不了。剩下的便只能聽天由命,然後準備着賑災的事情了。但這賑災啊,十成裡頭,有二三成能到災民口中就算不錯了,碰到貪得無厭的,激起民變就是常有的事情了。”
“你說的也是,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的,是我太貪心了。”李澤笑道:“這一次有可能到來的旱情,也是對我們上上下下的一次大考,各地官員們如何應對,能力如何,到時候就看出來了。”
“是啊!”淳于越道:“相爺,如今有了預測,朝廷也嚴厲警告了各地官吏,下面也都當緊張起來了,趁着現在都是緊密鑼鼓地在準備着,總是要將災情減到最低纔好。戶部夏尚書已經撥出了一大筆專項款子,就是爲了應對這一次的災情。”
“你倒是清楚得很嘛,你不是一門心思地窩在院裡帶着一幫學生在修訂律例嗎?”李澤笑看着淳于越道。
“昨日去找了夏尚書,準備打一打秋風,指着夏尚書今年加撥一筆款子嘛!”淳于越笑道:“我添任刑部尚書,雖然平常很少去理那些俗務,但下頭的人有事求上來了,卻也不能置之不理是不是?”
“看你的意思,是打着秋風了?”李澤笑道。
淳于越撫着鬍鬚,得意地笑道:“我不像其他的那些人動不動就去開口,偶爾這麼一次,夏尚書還是給面子的,雖然不多,但能從夏尚書那裡從特別預算之中撬一點出來,已經很好了。下頭的人別提有多高興呢!”
看着淳于越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樣,李澤也是忍俊不禁。這位醉心於修訂律法,對外事,倒是甚少過問的。一出手便搏得了這麼大的面子,當然是忍不住得意的。要知道,不管是兵部還是吏部抑或是監察院這樣的大部門,在夏荷哪裡吃閉門羹是十有八九的事情。
“得了好處,不會忘了跟着你廢寢忘食修訂律法的那些人吧?”李澤笑問道:“他們跟着你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他們哪有吃苦頭?”淳于越不屑地道:“拿着高薪,又不風吹日曬的,這筆錢,他們別想要一個子兒?這些,都是給刑部的那些辦事的人準備的,那些人才是真的辛苦。”
“左右都是你刑部自己的事,錢要來了,怎麼分配也是你這個刑部尚書的事情。”李澤笑着擺擺手:“如今二十四卷律法,已經修訂了大半出來了,可曾碰到什麼難處?”
“倒是真有一件。”淳于越道:“早前李相說過一句,唐人永不爲奴,這要從律法之上實際操作起來,可是真有難處的。”
“難在何處?”李澤道。
“跟着我修訂律法的那些學生中,不乏高門大戶的子弟。”淳于越想了想,道:“他們這些人的家裡,都有不少的奴僕,有些甚至是幾代人的家生子兒。李相,便是您自己的家裡,這樣的人只怕也不少吧?牽涉太大了,而且這些人離開了這些主家,又如何過活呢?”
“早前些年頭,天下大亂,民不聊生,賣身爲僕的多了去了,這道律法一出,只怕會出不少的亂子。”
李澤搖了搖頭,“律法制定出來之後,在執行之上是可以出一些細則的。你們不妨在這上面下下功夫,將影響降到最低。”
“比方說?”
“唐人,永不爲奴,這一條是絕不容更改的。”李澤走了兩步,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着淳于越,“這些年來,不少早年賣兒賣女的,如今日子都好過了起來,要允許人家贖身,其餘的,主家要與其簽定合約,三年也好,五年也罷,時日一到,要允人來去自由,願意留下的,自然可以續簽,不願意留下的,則可以自去。而且,這些僕人,主家是要給工錢的。”
“如此,倒是有了一個緩衝的時間段。”淳于越道:“這樣便有了實際操作的可能了。”
“要給這些奴僕制定一個最低的薪水標準。這一點,可以因地適宜,但不得低於本地的最低收入,這些帳目,戶部那裡都是有的。如今我們治下,只要勤快,哪裡找不到活計養活自己?”李澤道。
“如此一來,主家的負擔可就大了,只怕好多人情願讓這些奴僕自去,也不願與他們續簽合約了。”淳于越笑道。
“唐人,永不爲奴。我們要從現在開始,培養咱們身爲一個唐人的驕傲,不僅僅是現在,我們要讓這種驕傲,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浸入到我們唐人的骨子裡去。”李澤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也許,這一世,還看不出來多大的效果,但只要這樣堅持下去,終有一日,這種驕傲會成爲我們唐人血脈裡固有的一種東西。當我們強大時,我們身爲唐人而驕傲,當有朝一日,我們敗落了,但只要血脈裡還有着這種驕傲,假以時日,我們自當能再次奮起,重鑄唐人輝煌。”
聽到這裡,淳于越一下子怔住了,停下了腳步,看着前面李澤的背影,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原來李澤堅持的這一條律令裡面,竟然包含着如此大的一篇文章。他原本以爲,這就是李澤因爲體恤那些賣身爲奴的人的苦楚,想爲這些人施些恩德罷了。
看着李澤,淳于越不覺臉上有些發熱,背心裡竟然是滲出一些汗來。
走了兩步的李澤沒有得到迴音,停下來才發現,身邊的淳于越居然不見了,轉過身來,卻見淳于越整理了衣裳冠帽,竟是拱手向他深深地施了一禮。
“淳于先生,這是爲何?”李澤訝然道。
“爲李相這一句唐人永不爲奴,這不是謀一時,而是謀萬世,李相如此心胸,古之未見,淳于越拜服。”淳于越正色道。
李澤笑着扶起淳于越,道:“淳于先生,這天下,沒有永久不敗的王朝,世道輪迴,潮起潮落,縱觀歷史,總是起起落落,但我們只要永遠謹守着心中的這份驕傲,便總是能再度奮起的。這不是一條律令便能達成的,這只是其中的一點小小的助力,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還要從很多方面來着手。”
“是!這是一篇大文章!”淳于越連連點頭:“等到章公回來之後,我要與他詳談,律令能強制,但真要做到潤物細無聲,那還得從教書育人之上做起。有許多人,彎腰太久了,想要他們直起脊樑,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正是此理!”李澤笑道。“淳于先生,可知今年我們轄下,有多少新生兒嗎?可知三年來,我們有多少孩子出生嗎?”
“這,我還真的不知道。”
“天下?”李澤大笑:“淳于先生,天下何其大也?我想一統大唐,但一統天下,還真沒有這個能耐,我所想做的,便是將來我大唐人不論身處這個天下的哪一個角落,他們都會因爲他們唐人的身份,而受到別人的尊敬。”